游乐场发生的事使母亲和女儿们几乎惊骇万状.在一片惊慌和激动中,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跟她的女儿们从游乐场出来,差点一路跑回家去.按照她的看法和见解,在这件事情中发生和暴露了许多问题,因此,尽管她脑子里一时还理不出头绪,心里又非常害怕,但已经萌生了一些坚定不移的想法.但是大家也都明白,刚才发生了一件重大的事,也许还算幸运,开始暴露出一个大秘密.尽管过去希公爵一再保证和解释,这回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还是“被亮了相”,露了馅,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正式表明他跟这骚娘们有关系”.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就是这么想的,甚至她的两个大女儿也是这么想的.从这个结论得到的好处,就是一个哑谜接着一个哑谜,把人搞得更糊涂了.小姐们看到妈妈被吓成这副模样,而且如此明显地在逃跑,虽然心里很恼火,但是并未怒形于色,在慌乱之初,也没敢问长问短,去打搅她.此外,不知为什么,她们总觉得,她们的小妹妹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对于这件事要比她们俩和妈妈三个人加在一起知道得还多.希公爵阴阳怪气,闷闷不乐,而且若有所思,好像心事很重.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一路上没跟他说一句话,而他好像根本就没有发觉这点.阿杰莱达试探地问他:“刚才说的是哪个叔叔,在彼得堡究竟出了什么事?”但是他只嘟囔了几句作为回答,露出一副酸不溜丢的苦相,说什么还有待调查等既不肯定也不否定的话,又说,这一切当然纯属荒唐,不足挂齿.“这是毫无疑问的!”阿杰莱达回答,除此以外就再没问他什么了.阿格拉娅显得好像特别平静,一路上只说了一句话:她们跑得太快了.有一次,她回过头去,看见了公爵,公爵正在追她们.她看到他使劲追她们的那股傻劲,嘲弄地微微一笑,从此就再没向他回过头去.
最后,几乎快到别墅跟前了,才遇到刚从彼得堡回来的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向她们迎面走来.他一开口就立刻打听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出了什么事.但是,将军夫人威严地从他身旁擦肩而过,既不回答他的问题,甚至连正眼也没瞧他一眼.他从女儿们和希公爵的眼神中立刻猜到家里风云突变,暴风雨就要来了.但是,即使没有发生上述种种,他自己那副尊容也反映出了一种非同寻常的不安.他立刻挽了希公爵的胳臂,请他在大门旁稍停片刻,几乎用耳语跟他悄悄说了几句话.后来,从他们俩走上凉台,向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跟前走去时那种惊慌不安的模样,不难想象,他们俩都听到了某种惊人的消息,慢慢地,大家一个个都上了楼,聚集在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身旁,最后在凉台上就只剩下了公爵一个人.他坐在角落里,似乎在等待什么,但是说白了,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究竟来干吗;他看到这家上上下下一片混乱,根本就没想到要走;他似乎忘记了整个宇宙,不管人家让他坐哪儿,他都会一直坐下去,哪怕一连坐上两年,也不会动窝.他有时候听到楼上传来一阵阵惊慌的谈话声.他自己也说不清他在这里坐了多少时候.天色渐晚,天已经完全断黑了.阿格拉娅蓦地走出来,上了凉台;从外表看,她很平静,虽然面色有点苍白.阿格拉娅显然没有“料到”会在这里遇到公爵,而且坐在犄角的一把椅子上.她看到他后,微微一笑,似乎很尴尬.
“您在这里干吗?”她走到他身边.
公爵不好意思地嘟囔了一句什么,从椅子上跳起身来;但是阿格拉娅立刻挨着他坐下,他只好又坐了下来.她很注意地突然打量了他一眼,然后望望窗外,仿佛毫无所思,接着又扭过头去望了望他.“也许,她想取笑我吧,”公爵不由得想道,“不会的,要笑,当时,她早笑了.”
“也许,您想喝点茶吧,我让她们端茶来,”她沉默片刻后说道.
“不—不……我不知道……”
“唉呀,这事怎么能不知道呢!啊,对了,我想问您一句话:如果有人找您决斗,您准备怎么办?方才我就想问您.”
“那……这人是谁呢……谁也不会找我决斗的.”
“嗯,如果有人找您决斗,咋办?您一定很害怕吧?”
“我想我会很……很害怕的.”
“当真?那您是胆小鬼喽?”
“不—不;也许不是的.胆小鬼是那种因怕而逃跑的人;至于怕,但是并不逃跑,这人还不能算胆小鬼,”公爵寻思片刻后,莞尔一笑.
“那,您不会逃跑吗?”
“也许不会逃跑,”他终于对阿格拉娅的问题笑了出来.
“我虽然是女人,但是决不逃跑,”她几乎生气地说道.“不过您在笑我,而且按照您的老习惯,矫揉造作,以便引起人们对您的更大兴趣;请问:开枪的间距通常是十二步吗?是不是有相距十步开枪的?这么说,这是非死即伤,无可幸免啦?”
“决斗时,大概很少命中.”
“怎么很少命中?普希金不是被打死了吗.”
“也许,这是偶然的.”
“完全不是偶然的;那是一场你死我活的决斗,因此他被打死了.”
“子弹命中的位置很低,大概,丹特士(在决斗中杀死普希金的法国保皇党人,他自法国七月革命后逃亡俄国.)瞄准的位置要高些,对准了胸部或者头部;谁也不会像那颗子弹命中时那样瞄准的,因此,子弹打中普希金很可能是偶然的,打偏了.这可是一些内行人告诉我的.”
“我曾经跟一个当兵的聊过天,那当兵的告诉我,当他们散开射击时,根据操典,特意命令他们向半身瞄准,用他们的说法就是:‘半身射击,可见,既不是向胸部,也不是向头部;而是特意命令他们向半身射击.后来我又问过一个军官,他说此言有理,正是这样.”
“如果远距离,当然是对的.”
“那您会开枪吗?”
“我从来没打过枪.”
“难道连装子弹都不会?”
“不会.就是说,这事应该怎么做,我懂,但是我自己从来没装过.”
“嗯,这样.这么说,您不会.因为这需要实践!您听着,并且牢牢记住:首先,您要买一点好的手枪火药,不要买湿的(据说,不能用湿的,要很干很干的),要买小颗粒的,您一定要买这种,不要买开炮用的.至于子弹,据说是自己想办法浇铸的.您有手枪吗?”
“没有,也不需要,”公爵蓦地笑了.
“哎呀,别废话了!一定要买:买好的,法国的或者英国的,据说,这是最好的手枪.然后,拿一丁点,也许,两丁点火药,装进去.还是多装点好.用一块毛毡压紧(据说,不知为什么一定要用毛毡),这东西哪儿都能弄到,床垫里有,或者从门上抽点出来,人们有时候用毡包在门上.把毛毡塞进去后再装子弹……听好,先装火药,再装子弹,不然的话,打不出去.您笑什么?我希望您每天练几次射击,而且一定要学会命中目标.办得到吗?”
公爵含笑不语;阿格拉娅气得跺了跺脚.她说这话时那种一本正经的样子,使公爵感到有点奇怪.他隐隐约约地感到,他应当向她打听些什么事,问她什么话……反正是比怎么装手枪更要紧的事.但是,这一切都从他脑子里飞出去了,此时,他感觉到的只有一点:她坐在他面前,他望着她,至于她究竟说了些什么,此时此刻,对于他,几乎无所谓.
终于有人走下楼来,上了凉台,这人是伊万.费奥多罗维奇;他双眉深锁.忧心忡忡,但又毅然决然地准备到什么地方去.
“啊,列夫.尼古拉伊奇,是你呀……现在上哪儿?”他问道,尽管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根本就没想离开,“咱俩一起走,我有句话要告诉你.”
“再见,”阿格拉娅向公爵伸出了手,说道.
凉台上已经相当黑,公爵此刻看不大清她的脸.少顷,他跟将军已经走出了别墅,这时,他突然满脸绯红,紧紧攥住自己的右手.
原来,伊万.费奥多罗维奇跟他同路;尽管时间已晚,伊万.费奥多罗维奇还是急着要出去找个什么人,谈件什么事.但是眼下,他却突然跟公爵攀谈起来,他的话说得既快,又慌慌张张,而且前言不对后语,谈话中常常提到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如果公爵这时候能够注意一点,也许,他不难看出,伊万.费奥多罗维奇想要顺便向他刺探些什么,或者不如说,想开门见山地问他一些什么,但是他说来说去,总也说不到最主要的点子上.说也惭愧,公爵精神恍惚,一开始的时候,甚至什么也没听见,等将军在他面前停下脚步,向他提了一个十分激动的问题时,他才不得不向将军承认,他什么也没听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