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游乐场出来,走到乐队所在地的广场,必须走下三级台阶.可是这群人却在台阶旁停了下来;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走下台阶,但是其中一个女人却挺身而出,往前走去;她的随员中敢跟她往前走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模样相当稳重的中年人,从外表看,各方面都很正派,但那模样却像一个十足的孤家寡人,也就是属于那种从不与人交往.任何人也不与他交往的那号人.紧跟在那位女士之后的另一人,是一名外表十分可疑的.十足的流浪汉.此外,就再没有人跟在那个怪女人后头了;但是,她走下台阶的时候,甚至没有回过头来看看,仿佛她根本不在乎有没有人跟在她后头似的.她仍旧大声地又说又笑;她的穿戴非常讲究,非常华丽,但略嫌花哨了点.她经过乐队向广场的另一端走去,那儿有辆私人马车正在等候什么人.
公爵已经有三个多月没有看见她了.回到彼得堡以后的这些日子,他一直准备到她那儿去;但是,也许有种神秘的预感,使他想去而没有去.起码,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一旦遇见她,他会产生什么印象,他有时候满怀恐惧地极力想象可能产生的印象.有一点他很清楚……他俩的久别重逢将是痛苦的.在这六个月里,他好几次想起,在他还只从照片上看到这个女人的脸时,这脸给予他的最初的感觉;但是,他想起即使在仅由照片而产生的印象中,也有太多的令人痛苦的东西.在外省的那一个月,他几乎每天都跟她见面,这一个月对他的影响是可怕的,可怕到他有时候甚至想驱散对于这个不久以前的时光的回忆.在这女人的脸上永远有一种使他感到痛苦的东西:公爵在跟罗戈任谈话的时候,用一种无限的哀怜之感来形容他的这一感觉,这样说是正确的:这张脸还在照片上就曾在他心头唤起过痛苦的哀怜;对于这女人的同情,甚至为这女人而感到的痛苦,从来没有离开过他的心,而且直到现在也没有离开.噢不,甚至比这感情还要强烈.但是公爵并不满意他对罗戈任所说的话;直到现在,直到她现在突然出现的这一刹那,他才明白,也许凭直觉才明白过来,他对罗戈任说的话里究竟缺少了什么.缺少的正是足以表示恐怖的言词;是的,就是恐怖!他直到现在,直到这一分钟,才完全感觉到了这一点;他相信,而且由于自己的某些特别的原因,他深信,这女人一定疯了.倘若你爱一个女人胜过爱世上的一切,或者预感到有产生这种爱的可能性,可是你却突然看到她钉着脚镣,戴着手铐,关在铁栅栏里,在看守的棍棒下悲惨度日……那么这种印象也许与公爵现在的感觉庶几近之.
“您怎么啦?”阿格拉娅扭头看着公爵,天真地拉了拉他的手,迅速低语道.
他向她转过头来,看了看她,望了望她那乌黑的.此刻在莫名其妙地闪闪发光的眼睛,他想对她微微一笑,但是倏忽间,又好像突然把她忘了,又把眼睛转向左边,又开始跟踪自己那奇特的幻像.这时,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正好走过小姐们的座椅.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在继续跟亚历山德拉.伊万诺芙娜说一件什么事,大概这事很可笑,也很有趣,他说得很快.很兴奋.公爵记得,阿格拉娅倏地低声说道:“这女人多……”
这话模棱两可,也没有说完;她蓦地忍住了没再说别的,但是就这点也足够了.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旁若无人地走了过去,但是又忽然向他们这边扭过头来,仿佛现在才发现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似的.
“哎—呀!他不就在这儿吗!”她突然停下来叫道,“这人真是神出鬼没:派多少人出去也找不到他,他倒干脆坐这儿,谁想得到呢……我还以为你在那儿……在你叔叔那儿哩!”
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面红耳赤,狂怒地看了看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又急忙扭过头去,故意不看她.
“什么?你难道不晓得?你们想想,他还不知道呢!开枪自杀啦!今天早上你叔叔开枪自杀啦!我还是方才,下午两点的时候听说的;现在已经半个京城都知道了;有人说他亏空了三十五万公款,有人说五十万.我还老指望着,他会留给你一大笔遗产呢;全给他挥霍光啦.这老头是个老色鬼……好了,再见,祝你bonne_chance!(法语:好运气.)你当真不想去吗?怪不得你提前退伍呢,真坏!其实这都是废话,你知道,早知道啦:也许昨天就知道啦……”
虽然在这无耻的纠缠里,在她故意显示本来不存在的交情和亲密无间里,一定另有目的,而且对于这点现在已经毫无疑问了……但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起初还想置若罔闻,不了了之,对这个故意前来寻衅的女人视而不见,置之不理.但是,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话却像一声霹雳打得他晕头转向;他一听到叔叔死了,脸就刷地白了,白得像块手帕,他不由得向那个报告噩耗的女人扭过脸去.就在这时候,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迅速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并且叫大家跟她一起站起来,从那儿跑了出去.只有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公爵在原地多待了一秒钟,似乎犹豫不决,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则仍旧站在那里,还没有从失神状态中清醒.但是叶潘钦一家离开后,还没走上二十步,就爆发了一场可怕的几乎大打出手的骚乱.
那位曾经跟阿格拉娅说过话的军官,是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的好友,他看到这情形后,怒不可遏.
“应该用马鞭抽她,要不然,降不住这臭娘们!”他几乎大声说道.(他想必过去就是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的confident(法语:亲信,心腹,知交.).)
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顿时向他转过身来,两眼倏地一闪;她向站在离她两步远,但素不相识的年轻人奔过去,那年轻人手里拿着一根小巧的藤编手杖,她从他手里一把夺过手杖,用足气力由斜刺里向那个胆敢侮辱她的军官脸上抽去.这一切都发生在一刹那间……那军官气糊涂了,怒不可遏地向她扑去;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身旁已经没有随从了;那位文质彬彬的中年绅士早已溜之大吉,那位略有醉意的先生则站在一旁,使劲哈哈大笑.再过一分钟,当然,警察就会赶来,但是,此刻,如果没人出乎意料地挺身而出,替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解围的话,她肯定要吃大亏:公爵也站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他倏地从后面抓住了军官的两只手.那军官一面把自己的一只手挣脱出来,一面使劲推了一下他的胸脯;公爵被他推得倒退三步,跌坐在一把椅子上.但这时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身旁,又出现了两个人出来保护她.站在试图行凶的军官面前的就是那位拳师,也就是读者已经熟悉的那篇文章的作者,罗戈任过去那帮打手中的正式成员.
“我叫凯勒尔,退伍陆军中尉!”他神气十足地作了自我介绍.“如果您有意徒手交战的的话;上尉,我将代替这位弱不禁风的女子,奉陪到底;鄙人精通全套英国拳术.别推推搡搡的,上尉;我很同情您受了奇耻大辱,但是,我不允许在大庭广众之中对一个女子拔拳相向.堂堂正正的正人君子就应该采取另一种办法,那才是体面的,如果这样……不用说,您应当懂得我的意思了,上尉……”
但是,上尉已经清醒过来,已经不再听他唠叨.这时,从人群里走出了罗戈任,他迅速挽起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的胳臂,把她带了出去.罗戈任也似乎受到极大震动,脸色苍白,浑身发抖.他把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带走的时候,还恶狠狠地当面嘲笑了那个军官,并用踌躇满志的买卖人的口吻说道:
“得了!话该!瞧你那德行,满脸是血!得了!”
军官已经清醒,已经彻底明白他在跟谁打交道;这时公爵已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军官客气地(不过用手帕捂住了脸)对公爵说道:
“您就是我刚才有幸结识的梅什金公爵吗?”
“她是疯子!她疯了!真的,请相信我!”公爵不知为什么向他伸出两只发抖的手,用哆哆嗦嗦的声音说道.
“我自然不敢夸口我在这方面是包打听;但是我需要知道您姓甚名谁.”
他向他点点头,走开了.在最后两位登场人物已经离开后又过了整整五秒钟,警察才赶到现场.话又说回来,这场争斗的持续时间最多也不超过两分钟.听众之中已经有人站起身来走了,另一些人则挪动了一下位置,还有些人则对这次吵闹感到很开心;其余的人则议论纷纷,对此很感兴趣.一句话,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乐队又开始奏乐.公爵也跟在叶潘钦母女之后走了出去.如果他被人推倒,坐在椅子上的时候,想到或者来得及向左看一看的话,他就会看到,在离他大约二十步远的地方,阿格拉娅正停下来观看这场乱作一团的活剧,这时,母亲和姐姐已经走远了,叫她,她也充耳不闻.希公爵跑到她身边,终于说服了她,劝她快走.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记得,阿格拉娅回到她们身边的时候,神情十分激动,刚才她们叫她,她大概没有听见.但是,整整过了两分钟,她们走进公园之后,阿格拉娅又用平常那种冷漠而又任性的声音说道:
“我想看看这幕喜剧怎么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