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爵看了一眼.

“注意点看.瞧那边公园里,有三棵大树的地方……您看见一张长椅……一张绿色长椅了吗?”

公爵答道,看见了.

“您喜欢这位置吗?有时候,一清早,早晨七点左右,大家还睡着的时候,我常常一个人跑到这里来坐坐.”

公爵嘟囔道,这位置美极了.

“现在您离我远点,我不想跟您挽着胳膊走路了.要不,还是挎着胳膊走吧,但是不许跟我说一句话.我要一个人想想心事……”

这警告其实是不必要的;一路上,即使没有人命令他不许说话,公爵大概也不会说一句话.他听到关于那张长椅的话后,心开始猛烈地跳动起来.一分钟后,他醒悟过来,惭愧地赶走了自己那种荒唐的想法.

在帕夫洛夫斯克游乐场,大家都知道,起码大家都这么肯定,平日光临此地的游客,比星期天和其他节假日到此地来的人要“上等些”,因为每逢节假日,便人群杂沓,“三教九流的人”从城里蜂拥而来.人们平日来此,虽非节日打扮,倒也服饰优雅.他们是到这里来听音乐的.这里的乐队也许的确是我国公园乐队中较好的一个,经常演奏一些新乐曲.虽然这里总的说来有某种家庭聚会,甚至亲近随便的气氛,但却显得异常庄重典雅.熟人们都是附近的避暑客,到这里来无非为了彼此见见面.许多人很高兴能有这样一个轻松聚谈的机会,他们到这里来仅仅为了以乐会友;但是也有人是完全为了欣赏音乐才来的.吵吵闹闹的事难得一见,但是话又说回来,即使平日,磕磕碰碰的事也是有的.争吵在所难免.

这一回,夜色迷人,而且游客众多.乐队在演奏,乐队周围已经座无虚席.我们谈到的这一伙人坐在略微靠边一点的椅子上.挨着游乐场最左边的出口.纷至沓来的人群,优美的音乐,使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神情开朗了些,也使小姐们的愁闷为之一扫;她们已经跟某些熟人照过面,远远地向某些熟人客气地点过头;已经打量了人们穿的衣服,发现了某些不顺眼的地方,品头论足了一番,讥讽地微微一笑.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也经常向人家鞠躬问好.阿格拉娅和公爵仍旧待在一起,已经引起了一些人的注目.很快,有些相识的年轻人便走到妈妈和小姐们身边;有两三个人留下来说话;这些人都是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的朋友.他们中间有一位既年轻而又十分潇洒的军官,性格非常开朗,也十分健谈;他急忙跟阿格拉娅攀谈起来,想方设法极力引起她的注意.阿格拉娅对他很宽容,笑呵呵的,一说话就乐.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请公爵允许介绍他同这位朋友认识认识;公爵好不容易才弄明白他们要他做什么,但还是彼此作了介绍,两人互相鞠躬,彼此伸出手去.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的朋友向他提了一个问题,但是公爵好像没有回答,或者非常怪地嘟囔了一句什么,以致使那位军官莫名其妙地定睛看了看他,接着又扭过头去看了一眼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这时他才明白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所以想作这个介绍的用意,他会意地微微一笑,又转而跟阿格拉娅说起话来.只有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一人注意到,阿格拉娅这时候陡地脸红了.

公爵甚至没有发现别人在跟阿格拉娅说话和献殷勤,甚至有时候他也差点忘了他就坐在她身边.有时候,他真想离开这里,随便到什么地方去,从这里完全销声匿迹,他甚至希望到一处漫漫黄沙.荒无人迹的地方去,只要能让他独自一人去想他的心事就行,并且不让任何人知道他的行踪,要不的话,至少也让他待在自己家里,待在凉台上,但是必须身边没有任何人,既没有列别杰夫,也没有孩子们;让他倒卧在自己的沙发上,把脸埋进枕头,就这样躺它一天,一夜,再躺上一天.倏忽间,他又浮想联翩,想到那连绵的群山,想到群山中他所熟悉的某个地方,他十分怀念这地方,常常想起它,他过去在国外的时候,也常常喜欢到这地方去,从那儿遥望山下那座村庄,遥望山下那忽隐忽现像一条白带似的瀑布,遥望远处的朵朵白云,遥望那座荒凉的古城堡.噢,他多么想现在能够到那儿去啊,就想一件事……噢!一辈子就想这个……足够他想一千年的,有一张脸一闪而过,这是一张苍白的脸,头发鬈曲,发色较深,脸上挂着他所熟悉的,非常熟悉的笑容和眼神……这脸一闪而过,霎时就不见了.很可能,这是他想象出来的;而这整个幻像留在他脑海里的,只有那一丝苦笑.一双眼睛,以及系在那一闪而过的先生的脖子上的浅绿色的讲究的领带.这位先生究竟是走了呢,还是匆匆走进了游乐场,公爵不得而知.

但是过了一分钟,他又突然迅速而又不安地左顾右盼起来;这第一个幻像很可能是第二个幻像的前兆和先驱.肯定是这样.在他们动身来游乐场的时候,他难道就忘了会与他不期而遇吗?诚然,他进游乐场的时候,似乎并不知道他会到这里来……他处在迷迷糊糊的状态.如果他善于或者能够集中精神,注意观察的话,那一刻钟以前他就可能发现,阿格拉娅偶尔也仿佛有点不安似地在捎带地左顾右盼,好像也在自己周围寻找什么东西似的.现在,当他的不安变得十分明显的时候,阿格拉娅的激动和不安也随之增长,只要他一回头东张西望,她几乎也会立刻回过头去左顾右盼.随后,这一焦虑很快就得到了证实.

从游乐场最靠边的那道门里,即靠近公爵和叶潘钦一家就座的那道旁门,突然走出了一大群人,起码有十个人左右.走在人群前面的是三个女人;其中两人出落得十分漂亮,因此她们身后跟着一大群爱慕者,也就丝毫不足为怪了.但是这些爱慕者和这些女人却与众不同,跟到这里来听音乐的其他游客也迥然有别.他们立刻几乎被所有的人发现了,但是大部分人极力装出一副根本没有看见他们的模样,除了有几个年轻人,冲他们微微一笑,彼此低声转告着什么.看不见他们是根本不可能的:他们的行动太显眼了,又说又笑,声音很大.不难发现,他们中的许多人喝醉了酒,虽然有些人表面上穿得很讲究.很雅致;但是其中也有不少人外表十分奇特,穿戴也很怪,脸色怪异,而又亢奋;他们中还有几名军人;也有些人已经不年轻了;有些人穿得很舒适,宽袖大袍,衣服缝制得也很讲究,戴着戒指.领扣和袖扣,戴着上好的乌黑油亮的假发,蓄着长长的连鬓胡子,仪表堂堂,虽然让人看了有点恶心,上流社会见到这种人,常常像躲避瘟疫一样敬而远之.在我们那些郊外的避暑客中,有些人非常循规蹈矩,名誉也极好;但是,即使最谨慎的人,也无法每分钟都防范从邻家房舍上掉下来的砖头瓦块.可是这块砖头现在却准备落到围坐在乐队周围听音乐的循规蹈矩的听众们头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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