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你说的一切只能当作玩笑,叶夫根尼.帕夫雷奇,”希公爵一本正经地反驳道.
“我没有见过所有的自由派,因此不敢妄下断语,”亚历山德拉.伊万诺芙娜说,“但是我听了您的想法后感到很气愤:您把个别现象上升为普遍规律,因此是诬蔑.”
“个别现象?啊!这话真是掷地有声啊,”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接口道.“公爵,足下有何高见,这是个别现象吗?”
“我也应该说,我孤陋寡闻,很少跟……自由派打交道,”公爵说,“但是我觉得您的话可能有几分道理,至于您刚才说的那种俄国的自由主义,的确一部分人有仇恨俄国的倾向,而不仅仅是仇恨它的社会制度.当然,这只是一部分人……到于说全体,这样说自然有欠公允……”
他因难于措词没有把话说完.尽管他内心很不平静,但是他对谈话还是非常感兴趣的.公爵有一个特点,就是非常淳朴,无论他注意听他感兴趣的问题,还是别人向他提问时他所作的回答,他的态度都非常淳朴.他的脸上,甚至在他身体的姿势上,似乎都反映出他的这种朴实无华和相信他人决不会嘲笑他和讽刺他.虽然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在跟他说话时总带有几分异样的讪笑,他的这种作风由来已久,可是现在,听了公爵的回答以后,他却立刻收敛起笑容,很严肃地看了看他,好像根本没有料到他会这样回答似的.
“是吗……不过您说得多奇怪呀,”他说道,“您是在当真严肃地回答我的问题吗,公爵?”
“难道您不是在严肃地问我吗?”公爵诧异地反问.
大家都笑了.
“要相信他的话,”阿杰莱达说,“叶夫根尼.帕夫雷奇一向喜欢拿大家寻开心!您知道,他有时候说话是非常严肃的.”
“我看,这种谈话很枯燥,根本不应该谈它,”亚历山德拉不客气地说,“本来想出去散步……”
“咱们走呀,这夜多美啊!”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叫道,“但是,为了向诸位证明,我这次说话非常严肃,我主要是为了向公爵证明这一点(公爵,您的话使我很感兴趣,我向您发誓,我决不是表面上的那种空虚的人,虽然我确实是一个空虚的人!)此外……如果诸位不介意的话,我出于个人好奇,还要向公爵最后提一个问题,咱们说完这事就结束.这问题好像存心似的,两小时前就钻进了我的脑子(公爵,您瞧,有时候我也会思考严肃的问题);这问题我已经解决了,但是让我们来看看,公爵对此有何高见.刚才大家谈到’个别现象,这话在我国含义深长,而且经常可以听到.前不久,大家都在谈到和写到一个……年轻人一举杀死六个人的可怕的凶杀案,又谈到一位律师的奇怪的辩护词,说什么罪犯处在穷困情况下,也就自然而然会想到去杀这六个人(指本书第二部讲到的戈尔斯基一案.类似的辩护词刊载在俄国自由派办的报纸《呼声报》(《ГОЛОС》),一八六八年五月十四日第一三三号上.).这不是他的原话,但意思好像没错,或者大意如此.据我个人看来,这位辩护律师在宣布这一奇怪的看法的时候,一定自以为他说的是当代所能说出的最自由主义.最人道和最先进的思想.嗯,足下对此有何高见:对于概念和信念的这种曲解,而且居然有人会对这类事情产生如此歪曲和如此引人注目的观点,这是个别现象呢,还是普遍现象?”
大家哈哈大笑起来.
“个别现象,当然是个别现象,”亚历山德拉和阿杰莱达笑道.
“叶夫根尼.帕夫雷奇,请允许我提醒你,”希公爵补充道,“你开的这玩笑是不是太陈腐了呢?”
“足下有何高见,公爵?”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没听完他的话,就发觉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公爵向他投来一瞥好奇而又严肃的目光.“您觉得这是个别现象呢,还是普遍现象?我承认,这问题我是特意给您想出来的.”
“不,不是个别现象,”公爵虽然低声,但却坚定地回答.
“哪能呢,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希公爵不无遗憾地叫道,“难道您看不出来,他在存心找您的话把吗;他在挖空心思地取笑您,就想抓住您的笑柄.”
“我认为,叶夫根尼.帕夫雷奇说话是严肃的,”公爵的脸红了,垂下了眼睑.
“亲爱的公爵,”希公爵接着说道,“您回想一下,大约三个月前吧,有一次我们在一起说过的话;我们俩提到,在我们新成立的年轻法院里,可以说人才辈出,已经出现了许多卓有才华的辩护律师(俄国在上世纪的六.七十年代,曾对俄国司法改革(一八六四)后的律师制度进行过激烈的辩论,作者认为当时有些律师在法庭上的辩护,是典型的狡辩.)!而陪审员所作的裁决又多么英明!您对此是多么高兴啊,当时,我又多么为您的高兴而高兴……我们说,真令人自豪……而这个措词欠当的辩护词,这类奇怪的论据,当然是一种偶然现象,只是千千万万之中的极其个别的现象.”
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公爵想了想,虽然声音很低,甚至还好像怯生生地,但却十分坚定地答道:
“我只是想说,在我国,对观念和概念的曲解(诚如叶夫根尼.帕夫雷奇所说),是屡见不鲜的,不幸,这不是个别现象,而是非常普遍的现象.如果这种曲解不是这样普遍的话,或许也就不会发生这类令人发指的罪行了……”
“不会发生这类令人发指的罪行?但是我敢肯定,跟这一模一样的罪行,也许还更可怕,过去也屡见不鲜,而且永远会有,不仅我国有,而且到处都有,我看,这类行凶作案还会长时间地不断重演.区别在于,我国过去较少将这类案例公诸于众,现在则公开谈论,甚至在报上加以披露,因此给人一种错觉,好像这些罪犯现在才开始出现似的.您的错误也就在此,这是一种非常天真的错误,公爵,我不骗您,”希公爵嘲弄地微微一笑.
“我也知道,同样可怕的罪行过去也非常多;不久前,我到过许多监狱,认识了一些罪犯和被告.甚至还有比这主儿更可怕的罪犯,他们分别杀死过十个人,而且毫无悔罪之意.但是我也同时看到这样一点:即使最怙恶不悛和最无悔罪之意的凶犯,也知道他是罪犯,也就是说,他从良心上认为他做得不对,虽然他毫无悔罪之意.而且他们当中每个人都如此;可是刚才叶夫根尼.帕夫雷奇讲到的那些人,却不肯承认自已是罪犯,反而自以为他们有权……甚至自以为做得很对,也就是说,想法大致如此.我看,最可怕的差别也就在这里.请注意,这些人都是青年,这种年龄最容易受观念歪曲的影响,也最没有防卫能力.”
希公爵已经不笑了,他困惑地听完了公爵的宏论.亚历山德拉.伊万诺芙娜早就想说些什么,但是她没有开口,仿佛有个特别的想法使她欲言又止似的.至于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他简直十分诧异地看着公爵,而且这次已经毫无嘲笑之意.
“先生,您为什么这样惊讶地看着他,”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突然插嘴道,“难道他就比您笨,不能跟您一样思考问题吗?”
“不,您哪,我不是这个意思,”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说,“不过,我倒要请问,公爵(请恕冒味),既然您看到并发觉了这一点,您怎么(再一次请您原谅)在这桩奇怪的案例中……也就是前几天发生的那桩……布尔多夫斯基(好像叫这个名字吧)一案中,您怎么就没有发现对观念和道德信念的同样的歪曲呢?要知道,那是一模一样,同样的肆意歪曲啊!我当时就觉得,您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我说先生,”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激动地说,“我们大家都注意到了,并且坐在这里,向他大吹大擂,可是他今天却收到了一封信,是他们中间那个首要人物写来的,也就是脸上长粉刺的那个,你记得吗,亚历山德拉?他在信中请求公爵原谅,虽然用的是他自己那种道歉方式,并且告诉他,他已经抛弃了当时唆使他这么干的同伙……你记得吗,亚历山德拉?并且说,他现在更相信公爵的话.而我们还没有收到过这样的信,虽然我们无师自通,在这里趾高气扬,不把他放在眼里.”
“而且伊波利特刚才也搬到我们的别墅来住了!”科利亚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