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爵坐在圆桌旁,脸色确实有点苍白,与此同时,又似乎非常害怕,可是霎时间他又不时处在一种连他自己都莫名其妙的.激动得连气都透不过来的狂喜之中.噢,他多么害怕看那边,看那个角落啊,因为那边有两只他所熟悉的黑眼睛在注视着他,与此同时,他又幸福得透不过气来,因为在她写过不欢迎他来那句话以后,他又坐在她们中间,又将听到那个他所熟悉的声音了.“主啊,她现在就要说话了呀!”他本人则还没有说过一句话,一直聚精会神地听着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的高谈阔论.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很少像现在,像今天晚上这样心满意足和兴高采烈的了.公爵听着他说话,可是很长时间几乎一句话也没有听懂.除了伊万.费奥多罗维奇还没有从彼得堡回来以外,该来的人都来了.希公爵也在座.看来,他们准备稍候片刻,在喝茶前先去听音乐.现在的谈话,看来,在公爵到来之前就开始了.过不多久,科利亚不知从什么地方跑了来,溜上了凉台.“可见,这里还跟从前一样欢迎他,”公爵暗自寻思.
叶潘钦家的别墅是一座豪华别墅,具有一种瑞士农家风味,周围姹紫嫣红,绿树成荫,收拾得十分优雅别致.别墅四周是一座虽然不大,但却十分美丽的小花园.大家跟在公爵那儿一样,全坐在凉台上,不过这儿的凉台略微宽敞些,设备也考究些.
现在的话题,似乎不合许多人的胃口;可以看得出来,这场谈话是由一个双方都忍不住的争执开始的,当然,大家都想改变一下谈话内容,但是,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却好像越来越固执,也不看看大家的反应;公爵的光临好像更助长了他的谈兴.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皱紧双眉,虽然他们谈什么,她并不全懂.阿格拉娅坐在一旁,几乎缩在角落里,她没有走,她在听,但是小嘴闭紧,始终一言不发.
“且慢,”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热烈地反驳道,“我没有说过任何反对自由主义的话.自由主义并不是罪过;这是整体的一个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没有它,整体就会瓦解或者僵化;自由主义与最方正贤良的保守主义一样,具有同样的生存权;但是我却要抨击俄国的自由主义,不过我再次重申,我之所以抨击它,无非因为俄国的自由派其实并不是俄国的自由派,而是非俄国的自由派.你们把俄国的自由派请出来,我就立刻当着你们的面亲吻他.”
“还得有个前提,如果他愿意亲吻您的话,”亚历山德拉.伊万诺芙娜异常激动地说.甚至她的两颊也一反平常,堆上了两朵鲜艳的红晕.
“你瞧,”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暗自寻思,“一会儿浑吃浑睡,推都推不醒,一会儿又猛然奋起,一年就这么一回,说些令人啼笑皆非的话.”
公爵无意中发现,亚历山德拉.伊万诺芙娜似乎很不喜欢看到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谈笑风生的模样,谈论一个严肃的话题,一会儿似乎慷慨激昂,同时又好像在开玩笑.
“公爵,您光临之前,我刚刚发表了一个观点,”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接着说道,“直到如今,俄国的自由派仅仅来自两个阶层:一是过去的地主(已废除),二是学校(指旧俄的宗教学校(正教中学).这里暗指杜勃罗留波夫和车尔尼雪夫斯基(均在宗教学校读过书)以及屠格涅夫和谢德林(地主出身).)的学生.因为这两种人最后都变成了地道的帮派,变成了某种游离于民族之外的特殊阶层,而且愈演愈烈,代代相传,所以无论过去和现在,他们所做的一切,完全不是民族的……”
“什么?这么说,所做的一切……一切都不是俄罗斯的?”希公爵不同意道.
“不是民族的;虽然做法是俄国式的,但不是民族的;我国的自由派不是俄国的自由派,我国的保守派也不是俄国的保守派,无一例外……请相信,我们的民族决不承认地主和学生所做的一切,无论现在还是将来……”
“这倒是妙论!如果这么说是严肃的,您怎么能发表这种奇谈怪论呢?我决不能容忍有关俄国地主的这种有悖常理的论点;而且您本人就是俄国地主,”希公爵热烈反对道.
“要知道,我所说的俄国地主,并不是您所理解的俄国地主.这是一个可敬的阶层,仅从我也属于这一阶层便可想见;特别是现在,这一阶层已不复存在的时候……”
“难道我国文学也毫无民族的东西吗?”亚历山德拉.伊万诺芙娜打断他的话道.
“对于文学,我是门外汉,在我看来,连俄国文学也全部不是俄国的,当然罗蒙诺索夫.普希金.果戈理除外.”
“第一,这就不少,第二,其中一人来自民间,其他两人就是地主,”阿杰莱达笑道.
“完全正确,但是不要高兴得太早.因为迄今为止,所有俄国作家中也只有这三人还能够每人说出一些的确属于他自己的.本人的.不是从别人那儿鹦鹉学舌得来的东西,单凭这一点,这三人也就立刻成为民族的了.俄国人中只要有人说出.写出或做出某种自己的.与他自己不可分割的.不是鹦鹉学舌得来的东西,这人就必定会成为民族的,尽管他的俄国话也许说得不地道.我认为这是一条公理.但是我们开始谈的并不是文学,我们开始谈的是社会主义者,并由社会主义者而生发出整个话题;于是我就肯定地说,我国没有一个俄国的社会主义者,现在没有,过去也没有,因为我国的所有社会主义者也来自地主或者学生.所有那些臭名昭著.招摇撞骗的社会主义者,无论是我国本土的还是来自外国的,无非是一些农奴制时代地主出身的自由派.你们笑什么?你们不妨把他们写的书拿出来,把他们的学说,把他们的回忆录拿出来,我虽然不是文学评论家,但是我可以给你们写一篇鞭辟入里的文学评论,我要明如白昼.一清二楚地证明给你们看,他们所写的书本.小册子.回忆录中的每一页,都首先出自一个俄国前地主的手笔.他们的恼恨.愤怒和俏皮话,都是地主式的(甚至还是法穆索夫(格里鲍耶陀夫的剧本《智慧的痛苦》中的俄国地主.)以前的地主!)他们的欢欣.眼泪,真正的.也许还是真诚的眼泪,也无非是一个地主流下的眼泪!一个地主或者学生流下的眼泪……你们又笑了,您也笑了,公爵?您也不同意我的观点?”
的确,大家都笑了,公爵也微微一笑.
“我还无法直截了当地回答您,我同意还是不同意,”公爵说道,突然收敛了笑容,打了个哆嗦,那副模样活像一个被当场捉住的中学生,“但是我向您保证,我正在兴味盎然地聆听足下的高论……”
他说这话的时候,差点没上气不接下气,甚至脑门上都冒出了冷汗.这是他坐在这里迄今为止所说的第一句话.他曾经想看看四周,但又不敢造次;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发现了他的这一微妙的神态,微微一笑.
“诸位,我要告诉你们一件事实,”他又用原来的腔调接着说道,即一方面似乎异常昂奋和激烈,同时又似乎在嘲笑自己说的话,“对于这一事实的观察,甚至发现,我认为是我立的一大功劳,甚至只应当归功于我一个人;起码关于这一问题,还没有在任何地方说过或者写过.这一事实道出了我所说的那类俄国自由主义的全部本质.第一,何谓自由主义,如果泛泛而论,无非是攻击(攻击得合理还是错误……这是另一个问题)现有的社会秩序.是不是这样呢?好,我所举的这一事实正在于说明,俄国的自由主义并不是攻击现存的社会秩序,而是攻击我们这个社会最本质的东西,攻击我们的社会本身,而不是仅仅攻击秩序,不是仅仅攻击俄国的秩序,而是攻击俄国本身.我所说的自由派居然发展到否定俄国本身,也就是敌视和鞭挞自己的母亲.俄国每发生一件不幸和挫折,都会使他欢天喜地,几乎是兴高采烈(暗指屠格涅夫.参看作者一八六七年八月二十八日给迈科夫的信.).他仇恨民间的风俗习惯,仇恨俄国的历史,仇恨一切.如果硬要替他辩护的话,那就只能说他不明白他在做什么,他以为他对俄国的仇恨就是最大最好的自由主义(噢,你们将会在我国常常遇到一种其他人对他拍手叫好的自由派,其实他不过是最荒唐.最迟钝.最危险的保守派,而且他自己还不知道!)还在不多久以前,我国的某些自由派居然把这种对俄国的仇恨几乎当作是对祖国的真正的爱,甚至还自吹自擂地说什么,他们比别人看得更清楚什么是爱国;但是现在他们已经比较露骨了,甚至把‘爱国,二字也引以为耻,甚至把’爱国,这一概念也当作有害的和渺不足道的东西给清除和取消了.这一事实是确凿的,我坚持这一观点,但是……总有一天,我们必须把真理简单而又坦率地完全说出来;但是,与此同时,这一事实,自古迄今,无论何时何地,在任何一个民族里都没有,也不曾有过,由此可见,这一事实是偶然的,是会转瞬即逝的,这,我同意.任何国家都不会有那种仇恨自己祖国的自由派.可是又该怎样来解释我国发生的这一切呢?只能用我们过去用过的办法来解释,即俄国的自由派至今还不是俄国的自由派;我看,除此以外,别无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