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令她高兴的事是看到玛丽安娜用餐盘端来晚饭,餐盘下垫着餐巾纸;她胃口好了,细细品尝一小杯波尔图葡萄酒,朱里昂建议她喝一点葡萄酒;若热不在的时候,她和玛丽安娜在一起长时间地谈天,心平气和,低声细语,不时吃上一小勺果冻。

有时候,她默不作声,望着天花板,盘算着以后的计划。然后,他把自己的打算告诉若热:到郊区过两个星期,长长力气;回来以后给客厅的椅子绣几个罩;她想多在家里做点事,少出门;若热不再去阿连特茹省,不再离开里斯本,对吧?从此,他们的生活将一直甜蜜、顺利。

可是,露依莎有时候觉得心情忧郁。若热怎么了?他解释说因为太疲劳,那么多夜晚睡不好觉……她说,如果得病,至少也该等她身体强壮了再得,好让她能关心他,照顾他!……没有什么病吧?她让他坐到身边,抚摸着他的头发,用略带情欲目光望着他,因为随着体力的恢复,她爱情的冲动又重新出现了。若热感到自己爱她,从而更觉得自己不幸!

露依莎自己暗暗下定决心。再也不见莱奥波尔迪娜,要按时去教堂。随着病情好转,她模模糊糊有了虔诚的感情。发烧时作的那些恶梦,他还记得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不太清晰的场面:有时候她在一个阴森可怕的地方,从红红的火苗里站起一个个身体,四肢抽搐;烧得红红的铁棍上穿着一个个黑乎乎的人形,痛苦的吼叫声直冲无声的天际;火舌已经舔到她的胸部,但甜蜜亲切的东西突然使她冷下来,原来是个光芒四射,表情沉静的天使的翅膀把她搂住了;她感到自己徐徐升上天空,把头偎在天使怀里,一阵神奇的幸福流遍她的全身;她分明看见星星就在身边,分明听见翅膀的窸窣声。这种感觉留在她的心里,像是对天堂的怀念。在身体虚弱的康复期里,这回忆一直启迪着她,指望通过定时作弥撒和一次又一次地向圣母敬献花圈得那种感觉。

终于有一天上午,她来到客厅,头一次打开钢琴;若热在窗前望着街上。这时候,她笑着把他叫到面前说:

“好长时间了,我一直讨厌那个长沙发。把它搬走吧,你觉得怎么样?”

若热感到心上受了重重一击,不能马上回答。最后,他勉强说:

“好吧,我觉得……”

“我想把它搬走。”说着,她拖着室内长袍那长长的裙尾平静地走出客厅。

若热的眼睛怎么也离不开长沙发。他干脆坐到上面,摸摸条纹软垫,因为发现“就在这里”而感到苦涩的欢快!

现在,他产生了一种无可奈何、忍气吞声的阴暗情绪。听着露依莎说因为日渐恢复而高兴,听着她谈平平安安生活的未来计划,他决心毁掉那封信,忘记一切。可以肯定,她已经后悔了,仍然爱他:残酷地制造终生不幸,那又何苦呢?可是,看到她躺在长沙发上那情意缠绵的动作,或者脱衣服时露出雪白的胸脯,他又想起这双胳膊曾经搂过另一个男人,那张嘴曾经在别人的床上发出作爱的呻吟,于是一阵怒火涌上心头,他必须出去,以免把她掐死!

为了解释情绪不佳和沉默寡言,他说自己也病了。这时候,露依莎的关心和不安的目光的无声询问使他更加感到不幸——因为他感到她爱他,而又明明知道她曾经欺骗他!

一个星期天,朱里昂终于允许露依莎睡得晚一些,陪一陪客人了。看到她坐在客厅,虽然脸色还有些苍白,大家都非常高兴——正如顾问所说,她重新担负起家庭的义务,回到上层社会的欢乐中了。

9点钟,朱里昂来了,觉得她“焕然一新”了。他站到客厅中央,张开双臂,大声说:

“有个新闻告诉诸位:埃尔内斯托的话剧成功了!……”

人们都已经在报纸上谈到了这则消息。《新闻日报》说,“剧作者被请上舞台,在热情的欢呼声中接受了一个漂亮的月桂花花冕”。

露依莎马上说她要去看。

“以后再去,露依莎夫人,以后再去。”顾问赶紧谨慎地说,“眼下最好避免过分激动。我知道你心地善良,一定会掉泪的,那可能导致旧病复发。我的朋友朱里昂,对吧?”

“是这样,顾问,是这样。我也想去看,想亲眼看看以便相信……”

一阵马车奔跑声传来,在门口停住,打断了他的话,门铃急促地响起来。

“我敢打赌,是剧作者来了!”他大声说。

几乎就在同时,小埃尔内斯托身穿大衣、神采奕奕地冲进客厅;人们熙熙攘攘地站起来:热烈祝贺!热烈祝贺!顾问的声音压了众人:

“欢迎备受祝贺的剧作家!欢迎!”

埃尔内斯托狂喜得喘不过气来,脸上的笑容固定了,鼻翼扇合,仿佛在尽情呼吸荣誉的香味。他挺着胸脯,踌躇满志,不住地点头,好像在下意识地感谢观众的欢呼。

“我来了!终于来了!”他说。

他气喘吁吁地坐下来,像圣子一样亲切,说最后几次排演忙得不可开交,没有能来看看露依莎表姐。这天晚上抽出了一点时间,10点钟必须赶回剧场,他甚至没有让马车走……

他痛痛快快地讲了演出大获成功的情景。一开始,他曾“十分担心”,所有人都这样,那些功成名就、誉满四海的人物们也莫不如是!但是,坎伯斯念完第一幕的独白——正如他已经说过的,你们一定要去看看,实在了不起!——立刻欢呼声四起。一切顺利。最后,一阵骚乱,人们喊叫剧作者,鼓掌……他被拉上舞台;他本不想上去,是不能不去,热祖依娜站在他一边,另一边是玛利亚。亚德莱德!真是一场梦!《世纪报》的萨维德拉对他说:朋友,你是我们的莎士比亚!”《真相报》的巴斯托斯说:你是我们的斯克里布!随后是夜宵,有人向他献了桂冠。

“戴着合适吗?”朱里昂问。

“完全合适,稍微大了一点……”

顾问以权威的口气说:

“伟大的作家们,举世闻名的塔索,还有我们的卡蒙斯,总是头戴花冠。”

“埃尔内斯托先生,我劝你呀,”朱里昂站起身,拍拍他的肩膀,“我劝你戴着花冠照一张像片!……”

大家都笑了。

小埃尔内斯托有点不高兴,打开撒上香水的手绢:

“朱里昂先生从不肯放过讥讽的机会……”

“朋友,这是光荣的证明。在得胜班师回罗马的将军行列里,有个傻爪!”

“我可不懂!”露依莎脸上乐开了花,“那是全家的荣耀!……”

若热点点头。他正抽着烟在客厅踱来踱去,说他太喜欢那桂冠了,仿佛自己也有权戴上……

小埃尔内斯托马上转过脸对着热说:

“若热表兄,你知道我原谅了她吗?原谅那个妻子……”

“像耶稣一样……”

“像耶稣一样……”小埃尔内斯托满意地重复说。

费里西达德太太立刻表示赞同:

“做得很对!也更符合道德!”

“是若热主张让她死的!”小埃尔内斯托傻乎乎地笑着说,“你不记得吗,那天晚上……”

“记得,记得。”若热也笑了,但笑得神色紧张。

“我们的若热呀,”顾问严肃地说,“你不能持这样极端的看法。当然,思考、生活经验……”

“我已经改变了,顾问,已经改变了。”若热打断了他的话。

说完,他突然站起来走进了书房。

塞巴斯蒂昂心神不安,慢慢走进去找他。屋里漆黑一片。

“那帮白痴不肯住嘴?不想走?”若热抓住塞巴斯蒂昂的胳膊,瓮声瓮气地说。

“镇静!”

“啊,塞巴斯蒂昂!塞巴斯蒂昂!”他声音颤抖,带着哭腔。

可是,露依莎在客厅里喊起来:

“在黑屋子里搞什么鬼呢?”

塞巴斯蒂昂马上出来说:

“没什么,没什么。我们在里边……”接着又低声说,“若热累了。他有病,真可怜!”

若热回来以后,人们确实发现他神色异样。

“是啊,我确实感到不好受,不舒服!”

“露依莎夫人身体虚弱,也该上床休息了。”顾问说着站起身来。

小埃尔内斯托也不能耽搁,马上请顾问和朱里昂乘“他的马车——一辆四轮马车”,既然他们也到下区去……

“太荣幸了!”朱里昂看看亚卡西奥,欢呼道,“我们乘伟大人物的马车!”

费里西达德太太穿外衣的时候,三个人下了楼。

走到楼梯中间,朱里昂停下来,双臂交叉:

“我走在从1820年以来葡萄牙两大运动的代表人物中间。文学,”他朝小埃尔内斯托点点头,“和宪政主义。”他又向顾问躬躬腰。

两个被赞颂的人都完了。

“那么,我们的朋友祖扎特,你呢?”

“我?”他压低声音,“几天之前还是个可怕的革命者,但现在……”

“是什么?”

“秩序的支持者。”他高兴地叫道。

几个人都为自己和自己的国家高兴,走下楼梯,钻进伟大人物的马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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