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起窗帘朝外张望。
“到鲁米亚尔那边。那是个再好不过的地方。不愿意吗?”
她耸了耸肩膀。这对她有什么重要?她渐渐静下来:摘下面纱、手套,微笑着,用手绢轻轻地扇着,手绢发出一股清香。
巴济里奥抓住她的手,一次又一次文雅地在她那细嫩的、露着细细的青筋的手上长时间地吻着。
“你可是已经答应过要有理智!”她热情地笑着,斜眼望着他说。
岂有此理!再吻一下,在胳膊上。这有什么不好?再说,用不着那么傻嘛!
他贪婪地盯着她。
阳光透过马车红色丝绸旧窗帘,将她映得和车帘一样鲜红而热烈。嘴唇红得犹如平滑湿润的玫瑰花瓣;眼角里闪烁着一个甜蜜的光点。
他再也忍不住了,用微微颤抖的手指飞快地抚摸了一下她的前额和头发,低声下气地问:
“在脸上吻一下可以吗?只一下!”
“只一下?……”她反问。
他斯文地吻了一下她的耳翼。然而这一接触突然激起了欲望;他呻吟了一声,贪婪地抱住她,疯狂地在她脖子、脸蛋和帽子上胡乱吻起来……
“不!不!”她结结巴巴地叫着。反抗着,“我要下车!快叫他停车!”她敲着玻璃,拼命地拉下一块,又脏又硬的链子把她的手指碰疼了。
巴济里奥开始请求她原谅,说为吻了一下生气太荒唐。说她如此漂亮,才让他疯狂。他发誓不再轻举妄动,一定会非常老实……
马车在窄小的街道上颠簸着前进,一座座门在车窗外闪过;在郊外,灰绿色橄榄树在白色的阳光下一动不动;烤干的野草继续遭受着烈日的煎熬。
巴济里奥放下一块玻璃;垂着的窗帘轻轻地拂动;这时候,他开始温柔地讲述起自己,讲他的爱情,讲他的计划。他决定来里斯本定居,他说,但不准备结婚,他爱她,不知道还有什么比永远生活在她身边更好。他说他已经失望,已经厌烦了一切。生活还能给予他什么呢?他多次品尝过过眼烟云似的爱情,经历过远途旅行的冒险,积累了一些钱,现在感到苍老了。
他重复着,盯着她,又握住她的双手:
“我老了,是吧?”
“不很老。”她的眼睛湿润了。
哎,老了!老了!现在,只求能为她而活着,只求来到她亲密无间的温暖之中休息。她才是他唯一的家庭。他们是非常亲近的亲戚。
“说到底,一切之中,家庭才是最好的。你不介意我抽烟吧?”
他划着火柴,又说:
“一生中最美好的就是像我们之间这种深深的真情。不是吗?况且,我很容易满足,只要能每天见到你,长时间交谈,知道你爱我……”这时他朝车门大声喊:“喂,平图斯,往坎勃去!”
马车渐渐走进了坎勃格兰特。巴济里奥撩起窗帘,一股清新的空气漾进车里。太阳照得两旁的树木闪闪烁烁,在白色的土路上洒下热乎乎的枝形树荫。周围的一切看上去都干燥、疲倦。干裂的土地上,矮矮的野草被太阳烤成了灰色。旁边的大道上升起一股黄色的灰尘。
乡里人昏昏沉沉地坐在马鞍上,晃着双腿,躲在硕大的阳伞下面,从深蓝色的天空洒下的阳光照得人喘不过气来,用其强烈的辐射使白色的墙、水桶里的水和白色的石头都闪闪夺目。
巴济里奥继续诉说着:
“我卖掉了外面的一切,来里斯本租了一间房子;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大概……你不爱听这些吧?说呀……”
她没有说话;他用铿锵有力而又字斟句酌的声音说出的话语和许诺,更增加了爱情的分量,像浓浓的醇酒一样使她心慌意乱。她的胸脯不停起伏。
巴济里奥压低了声音:
“在你身边,我感觉那么幸福,似乎一切都那么美好……”
“但愿这是真心话!”她叹了口气,将身子往车座上靠了靠。
巴济里奥马上搂住她的腰,发誓说这是真的;他要用那一大笔钱买股票,并且开始证明他说的话:已经和一位代理人谈过,还说出了代理人的名字,此人瘦高个子,高鼻梁……
他紧紧地把她搂住,两只眼睛非常贪婪。
“要是真的,你怎么做?说呀!”
“连我也不知道。”她低声说。
进入了鲁米亚尔,他们谨慎地把窗帘放下来。她稍稍打开窗帘的一角窥视外面,满是尘土的树木迅速向后退去;一堵玫瑰色的围墙肮脏不堪;一个个破旧的门脸;一辆带式公共汽车;坐在大门前树荫下的女人们照看着孩子;一位头戴草帽、身穿白色衣服的汉子站在那里,瞪着马车垂下的窗帘。她想象着住在远离大道的小庄园里,那里有清凉的小房子,房子窗口长满了爬山虎,葡萄藤爬上石柱子,还有玫瑰花,交织的树冠形成小小的林荫道,菩提树下有个水塘,上午女佣们在那儿洗衣服,褪衣服,闲聊;晚上,她和他尚未从午休的幸福中恢复常态,就到田间去散步,在星空下默默听着青蛙的悲鸣。
她闭上眼睛。马车的强烈晃动、炎热、有他在身旁、与他手的接触、两人膝盖的碰撞,这一切使她瘫软了,感到欲望正在胸中扩展。
“你在想什么呢?”他温柔地低声问。
露依莎红了脸,没有回答。她怕张口说话,怕告诉他……
巴济里奥慢慢地拉住她的手,毕恭毕敬、小心翼翼,仿佛拿着一件珍贵而神圣的东西;他轻轻地吻着,像黑奴一样驯顺,像信徒一样虔诚。如此谦卑、如此动人心弦的抚摸,把她征服了,让她的神经舒展开来;让她瘫倒在马车的一角,不禁哭出声来……
怎么啦?出了什么事?把她搂在怀里亲吻着她,对她说起疯狂的话语。
“你要我们私奔吗?”
圆圆的泪珠晶亮地顺着那可爱的脸蛋慢慢地滚下来,他也更动心,连他那欲望也几乎痛苦地跳动了几下。
“跟我私奔吧,私奔吧,我带你走!到世界的尽头!”
她抽泣着,痛心地嘟囔着:
“别胡说了。”
他没有出声,用手挡住眼睛,一副忧伤的样子,心里却在想:“我胡说?等着瞧!”
露依莎擦干眼泪,慢慢地擤了一下鼻涕。
“太紧张,”她说,“太紧张了。我们回去好吗?我觉得不舒服。告诉车夫,回去。”
巴济里奥让车夫赶车回里斯本。
她说可能要犯偏头痛。他抓住她的手,重复着那些温存的话:称她为“鸽子”、“心上人”。心里却想着:“已经上钩了!”
他们在阿雷格里亚广场停下。露依莎窥视一下四周,赶紧下了车,说:
“明天,可不要不来,嗯?”
她打开阳伞,遮住脸,快步向教堂方向走去。
巴济里奥落下车窗玻璃,满意地吸了口气,点上了另一支雪茄,伸直了腿,喊道:
“喂,平图斯,去格雷米奥。”
书房里,他的朋友雷纳尔多子爵无精打采地埋在沙发椅里,看《泰晤士报》。此人在伦敦住了好多年,在巴黎住的时间也很长。他们一起从巴黎来,还约好一起取道马德里回去。然而,雷纳尔多难以忍受这里的炎热,觉得里斯本的气候太恶劣,只得整天戴着遮阳镜,浑身洒满香水,因为“葡萄牙有股难闻的气味”。
看见巴济里奥走进来,随手把报纸扔到地毯上,懒洋洋地伸伸胳膊,有气无力地问:
“你那表妹的问题怎样?行还是不行?伙计,这可太可怕了,我都快死了。我要去北方,去苏格兰。我们走吧,别管这位表妹啦。强奸她,要是反抗,就杀死她!”
巴济里奥坐在椅子上,伸着双臂说:
“嘿!已经上钩了。”
“那就快点,伙计,快点!”
他又半死不活地拿起《泰晤士报》,打个哈欠,要喝苏打水——英国苏打水。“没有。”侍者走过来说。雷纳尔多惊讶而又生气地望着巴济里奥,小声说:
“真是个下等国家。”
露依莎一进来,还没有换衣服的儒莉安娜马上在门口告诉她说:
“塞巴斯蒂昂先生在客厅,已经等了很长时间了……我到家的时候他已经来了……”
确实,他已经等了半个多小时。若安娜睡眼惺忪地红着脸打开门嘟囔着说:“夫人不在家”时,塞巴斯蒂昂转身就下去了。因为面临的困难推迟解决而感到惬意、轻松。可是,他转念一想,坚定了决少,走进客厅开始等待……他已决定跟她谈谈,提醒她:那位表兄的不断来访,特别是在这一条是是非非的街上招摇,有损她的名声……见鬼!跟她说这些!可这是他的义务!为了她、为了她丈夫、为了对这一家的尊重!必须让她小心……他并不感到难为情。面对义务的召唤,决心的力量更增大了。不错,心脏跳动得激烈了一些,脸色苍白……然而,不管它,必须告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