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东萨怎么样?”
莱奥波尔迪娜耸耸肩膀,显出非常厌烦的神气:
“给我写了一封荒唐透顶的信,不过他最后还是认为最好让一切告吹,因为他不配,太愚蠢。大概我把信带来了。”
她在衣服口袋里寻找,掏出了一块手绢,一个钥匙夹,一小盒扑粉,最后找到了一个普利塞的节目单。
于是,她转而说起这个杂技团来——平平淡淡。最好的节目是一个小伙子荡秋千,那小伙子身材好,长得漂亮,真是一表人材!
她突然转变了话题:
“你表兄巴济里奥来了?”
“我是从《新闻报》上知道的。我都惊呆了!”
“我还想问你一件事,免得忘掉。你那件蓝色小格衣裙用的什么镶边?我也去做一件。”
“用的也是蓝色,不过略深一些。”
“你来看看嘛,进来看看。”
两个人走进卧室,露依莎打开窗户,接着又拉开衣柜。房间不大,但整齐干净,浅蓝色的墙纸,地上铺着白底蓝色图案的廉价地毯。
高高的梳妆台放在两个窗户中间,上面铺着带粗粗流苏的台布,台布上绣着几个长颈瓶。窗帷中间放着几个独脚圆面花架,上了釉子的陶制花盆里海棠等花卉枝叶繁茂,有的还垂向地面,煞是好看。
整齐舒适的布置肯定让莱奥波尔迪娜想起了安宁和幸福,她环顾四周,慢慢地说:
“你对丈夫一直充满激情,嗯?亲爱的,你做得对,非常对!”
她走到梳妆台前,在脖子上和脸上施了一点扑粉。
“你做得非常对!”她重复了一遍,“可是,不会有任何女人对我丈夫那种男人会拉不断扯不开!”
她坐到双人沙发上,一副孤苦伶仃的样子,接着又开始抱怨丈夫,他太粗鲁,太自私!
“你该相信,好长时间以来,要是我4点钟没回到家,他就是不肯等一会儿:摆上桌子,自己吃晚饭,留下残羹剩饭让我吃!还有,他邋遢,肮脏,随地吐痰……他的房间——你知道,我们分住两个房间——像猪圈一样!”
露依莎表情严肃:
“太不像话了!你也有过错。”
“我有过错!”她直起身子,把眼一瞪,那双眼睛显得更黑、更大了,“我什么都干,还要给男人收拾屋子。”
啊,她太不幸了,是世界上最倒霉的女人!
“他连嫉妒都不懂,是个不折不扣的野蛮人。”
这时候,儒莉安娜进来了。她咳嗽了一声,还在整理着项练和针饰。
“太太非要我把所有的背心熨好吗?”
“对,所有的,我已经说过了。今天晚上睡觉前一定要装进行李箱。”
“什么行李箱?谁要走?”莱奥波尔迪娜问道。
“若热。他要去阿连特茹省,到矿区去。”
“这么说你要独自一个人在家了,我可以来看你了,还好。”
说完,马上坐到她旁边,目光一下子柔和了:
“我有许多事要对你讲,亲爱的,要是你知道了……”
“什么事?又爱上什么人了?”露依莎笑了。
莱奥波尔迪娜把脸一沉!
这不可笑,绝对不可笑!她到这里来也是为了这件事。在家里太孤单,太心神不宁!“我去找露依莎,跟她说说。”
她压低声音,表情近乎庄重:
“露依莎,这一回可是正正经经的事!”她详细讲了一通。那小伙子高高的个子,一头金发,英俊极了!非常有才华,是个诗人。她以崇敬的口吻,把每个音阶都拖长了:“诗——人——!”
她慢慢解开紧身上衣的两个扣子,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起来的纸。原来是一首诗。
她紧靠着露依莎,由于妙不可言的感觉鼻孔也涨大了;她声音很低,充满自豪,显得有点矫揉造作:
赠给你,吉亚灯塔,6月5日。
我面对夕阳,沉思默想,站在巨石上,脚下大海激荡……
她念的是一首挽歌。在诗中,小伙子讲述如何久久望着她——这里指的是莱奥波尔迪娜,“那闪闪发光的身影在轻轻滑动,在沉睡的水上,在火红的晚霞中,在白色的浪花里,轻轻滑动。诗写得装腔作势,感情庸俗,无病呻吟,充满里斯本的市井气,并且错误百出。在诗的末尾,还说不愿意在华丽的客厅或者“狂热的舞场”看到她,而是在那里,在海边的巨石上:
每天日落时分,我在那里看着大海入睡。
“太美了,嗯?”
两个人都有点动心,沉默了一会儿。
莱奥波尔迪娜瞪着茫然的眼睛,满怀深情地把时间和地点重复了一遍:
“吉亚灯塔,6月5日!”
钟敲了4点,莱奥波尔迪娜马上站起身,惴惴不安地把诗塞进怀里。
必须马上就走。已经晚了,否则男人就会摆上桌子吃饭。晚饭有一条煎鲂鱼,吃凉鱼是最愚蠢不过的事。
“再见。很快就会见面,对吧?”现在若热要走了,她一定要常来,“再见。法国女人住在黄金大街,烟草店上面,对吧?”
露依莎把她送到平台上,莱奥波尔迪娅走到楼梯里又停住脚步,大声说:
“你一直觉得那件衣服镶蓝边好,对吧?”
露依莎伏在扶手上:
“我镶的是蓝边,这样最好……”
“再见!黄金大街,烟草店上面。”
“对,黄金大街。再见。”接着又稍稍提高了声音,“进门往右拐,弗朗索亚夫人。”
5点钟,若热回来了。刚到卧室门口,把手杖放在墙角,就说:
“我已经知道有客人来过。”
露依莎转过身,脸上微微泛出红晕。她正站在梳妆台前,头已经梳好,穿一件镶边的白色麻纱连衣裙。
对,是莱奥波尔迪娜来过,儒莉安娜让她进来了……当时满心不高兴!她是来问做帽子的法国女人的地址的,呆了10分钟,“谁告诉你的?”
“儒莉安娜说的:莱奥波尔迪娜太太在这里呆了整整一个下午。”
“整个下午!胡说,呆了10分钟,也许不到10分钟!”
若热默不作声地摘下手套,走到窗前,摇了摇秋海棠上两片叶子,它们因坏死而变红变硬并且滴着白色液汁。他吹着口哨,似乎专心致志地设法触摸躲在绿油油的宫人草叶子中的花蕾,那花蕾多么像一颗小小的受惊的心脏!
露依莎摸摸挂在一条黑色天鹅绒带子上的徽章,手上感到一阵温柔,脸涨得通红。
“天太热,热得你难受。”她说。
若热没有回答,口哨吹得更响,走到另一扇窗前,用手指敲了敲一颗绿里间有血红色的马荷花富于弹性的叶子,像个受绞刑的人那样烦躁地扯开领子:
“你听着,必须再也不接待这个东西。必须一刀两断!”
露依莎的脸更红了。
“这是为了你,为了邻居们,为了脸面!”
“可是,是儒莉安娜……”露依莎结结巴巴地说。
“本该打发她出去,你疯了?脑袋到遥远的中国去了?病了?”
他停住嘴,张开双臂,换了一种悲伤的口气:
“亲爱的,因为人人都了解她,她是‘见男人就软’,是一‘一清二白’!是个不要脸的女人!”
接着,他气急败坏地举出她的一个个情夫:卡洛斯。维埃加斯,蓄着下垂的唇髭、为游技场写喜剧的瘦子。满脸麻子、留着长发的桑托斯。马德拉。流浪汉麦尔索,瘦得皮包骨头,走路一摇一晃,总是带着死羊一样的眼神,叼着个长长的烟嘴。还有人称美男子的彼得罗。卡马拉、情场老手门东萨,数不胜数。
他耸耸肩膀,没好气地说:
“好像我发现不了她到这里来过似的!单凭气味就能知道,臭不可闻的干草味。你们一块儿长大,等等,等等,这些都还说得过去。
你一定会为她辩解,可是,要是我在台阶上碰到她,就会赶她走,赶她走。”
他停顿片刻,但仍然激动:
“你说说,露依莎,我说得对不对?”
露依莎对着镜子戴上耳环,惊魂未定:
“对。”
“啊!嗯!”
说完,他气乎乎地走开了。
露依莎一动不动,一颗圆圆的晶莹的泪珠从鼻子上滚下来。她使劲擤了擤鼻涕。那个儒莉安娜!那个拨弄是非的婆娘,专门捣乱;怒从心上起,她走进熨衣服的房间,把门一摔:
“你为什么说什么人来了,什么人没有来?”
儒莉安娜大吃一惊,放下熨斗:
“太太,我还以为这不是什么秘密呢。”
“当然不是,混账!谁告诉你是秘密?为什么让她进来?我不是一再告诉你我不接待莱奥波尔迪娜太太吗?”
“太太从来没有告诉过我。”她觉得受了委屈,理直气壮地反驳了一句。
“撒谎!给我住嘴!”
她转身回到卧室,气急败坏地靠在玻璃门上。
太阳下山了,下午没有风,窄窄的街道只剩下一道阴影;古老而阴暗的房舍有几个阳台敞开着,隐约可以看见红色花盆里几棵罗勒花或石竹花老态龙钟,已经干枯;听得见忧郁的琴键上弹出的《圣母颂》,那是个小姑娘在抒发星期日百无聊赖的情感;对面的窗口,特谢拉。阿泽维多家的四个姑娘正在熬过星期日的下午。她们都瘦瘦的,头发非常鬈曲,黑眼圈,一会儿看看街上,一会儿看看天空,一会儿又看看其他窗户,每当看到下面有男人走过便嘀嘀咕咕说一通或者呆头呆脑地伏在扶手上,口水掉到人行道的石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