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信不是乔治。托尔博伊斯写的,”他说。

“不,”卢克。马克斯答道,“是托尔博伊斯先生写的,每一行都是他写的;他亲手写的;不过用的是左手,他没法儿用右手写字,因为右臂折断了。”

罗伯特突然抬起头来,他脸上怀疑的阴影消失了。

“我明白了,”他说道,“我明白了。统统告诉我吧。把我可怜的朋友如何得救的情况统统告诉我吧。”

他还不能认识到他所听到的情况可能是真实的。他难以相信:他那么沉痛地悼念的这个朋友,当过去的黑暗廓清以后,仍旧可能在幸福的将来同他握手。他起初是茫茫然昏昏然,无法理解这突然露出曙光来的新希望。

“统统告诉我吧,”他大声说道,“看在上帝面上,把一切都告诉我吧,让我尽力去弄个明白,如果我弄得明白的话。”

“去年九月,我在阿特金森农场干活,”卢克。马克斯说道,“帮助堆好最后一批麦垛。因为从母亲的小屋到农场去的最近的路,是穿过庄院背后的牧场,我惯常走那条路;而菲比也惯常站在菩提幽径背后的围墙门口,她知道我回家的时间,有时就在那儿跟我闲谈。有时她不在那儿,有时我就跳过那分隔园子和牧场的、干涸的护邸沟渠,闯到仆役大厅里,可能的话,就在那儿喝一杯淡色啤酒,吃一点儿晚餐。

“我不知道九月七日晚上菲比在干什么——我记得那日期,是因为那天农场主阿特金森把工资一股脑儿发给了我,我得在他交给我的一张收条上签字——我不知道她在干什么,但她不在菩提幽径外的园门口,所以我就绕到园子的另一边,跳过干涸的沟渠,因为那天夜间我特别要见她,为的是我第二天就要到切尔姆斯福特外的一个农场去干活了。我穿过阿特金森的农场和庄院之间的牧场时,奥德利教堂的钟打了九下;我进入菜园子时,必定已经是九点一刻光景了。

“我越过园子,进入菩提幽径;到仆役大厅去的最近的路,要穿过灌木丛林,经过桔井。这是一个漆黑的夜,但我对这老地方的路是够熟悉的,在黑暗中,仆役大厅窗子里的灯光看起来是红红的和舒适的。我走近枯井井口时听到一个声音,使我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这是一种呻吟的声音,一个男人痛苦的呻吟声,他躲在灌木林里躺在什么地方。我不怕鬼,一般说来,我什么也不怕;但听着这呻吟声总觉得有股冷气直冲到我心里,有一会儿,我突然被弄得昏头昏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但,我又听到这呻吟声了,于是我开始在灌木丛林之间寻找。我发现有个男人躺着躲在茂盛的月桂树下,我起初觉得他是个不干好事的人,想扭住他,押他到府邸里去,这时他抓住我的手腕,却无力从地上站起身来,只是十分诚恳地瞧着我(我从他在黑暗中把脸转向我的神态中看得出来),问我是谁,是干什么的,跟府邸里的人可有什么关系。

“他说话的腔调告诉我,他是个绅士,尽管我不知道他的模样儿长得怎样,也看不清他的脸;我客客气气地回答他的问题。

“‘我要离开这个地方,’他说,‘不给任何活人看见,记住啊。我从今天四点钟起一直躺在这儿,我是半死半活的,但,请你记住,我要从这儿出去,还不要给人看见。’

“我告诉他出去是够容易的,但我想到我最初对他的估量说不定归根结蒂是挺正确的,他若不是干了坏事就不会想到要那么悄没声儿地偷偷溜走。

“‘你能不能带我到一个地方去,我可以在那儿换一身干衣服,’他说,‘而且至多只有五六个人知道这件事?’”这时他撑起来象要坐的样子,我看得出他的右臂松弛无力地挂在一边,他疼痛得很。

“我指指他的手臂,问他是怎么回事;但他回答得十分平静,‘断了,小伙子,断了。这倒不太厉害,’他用另一种腔调说道,不大象是跟我说,倒极象是跟他自己说的。‘断臂之外,还有心碎肠断,那可是不容易治愈的。’

“我告诉他,我可以把他带到母亲的小屋里去,他可以在那儿烘干他的衣服,受到欢迎。

“‘你母亲能保守秘密吗?’他问。

“‘她能把一个秘密保守得牢牢的,如果她能记得那秘密的话;’我告诉他道,‘但你今夜不妨把一切共济会成员、森林宫、慈善机关成员,以及真正的英国秘密共济会成员的秘密,统统都告诉她,明天早晨她便把它们统统都忘记干净了。’

“他似乎对这话很满意,他依赖着我站起身来,因为他的四肢抽搐得厉害,看来几乎全使不出劲来了。他碰到我身体时,我感觉他的衣服是潮湿而又污秽的。

“‘你跌到鱼池里去了,先生,是吗?’我问。

“他不回答我的问题;甚至他似乎没听见我的问题。现在我看得见他自己站立的模样了,他是个高大的人,体格健壮,比我高出一个头两个肩膀。

“‘把我带到你母亲的小屋里去吧,’他说,‘如果你有办法,再替我搞几件干衣服来;麻烦你的地方,我会给你酬劳的。’”我知道钥匙多半是留在园墙木门上的,所以我就领他走这条路。他起初走也走不动,只是沉重地靠在我肩膀上,才勉强走动的。我带他穿过木门,没用钥匙把门锁上;我相信机会凑巧,不会被园丁副手察觉;那人掌管着钥匙,是个够粗心大意的小伙子。我领他穿过牧场,带他上这儿来;一路上仍旧离村庄远远的,在田野里行走,在夜间这么晚的时候,没有一个人会看见我们;我就这样的把他带到我楼下房间里,母亲正坐在炉火边给我准备一点儿晚餐哩。

“我把这奇怪的小伙子安置在炉火旁一把椅子里,第一次好生看看他。我以前从来没有看见什么人象他这样狼狈的。他浑身上下绿油油的,又湿又脏,他的双手都被擦破了,皮开肉绽的。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替他把衣服脱下来,因为他在我手里简直象个孩子,他坐在那儿呆望着炉火,自己无能为力,就象任何婴儿一般;只是不时的发出长长的沉重的叹息,仿佛他的心就要爆裂了。他似乎不知道他是在什么地方,他似乎既没听见我们说话,也没看见我们;他只是坐在那儿笔直地呆望着前边儿,可怜巴巴的断臂松弛地挂在身旁。

“我认为他身体很坏,想去请道森先生来替他治病,我跟母亲提起此事。然而他心里似乎十分古怪,他迅速抬头看望,尽力做到机警敏捷,嘴里连声说不,不,除了我们母子俩,别让什么人知道他在这儿。

“我问他要不要我跑出去搞瓶白兰地回来;他说,好的,你去买吧。我跑到酒店里已经近十一点钟了,我到家时正好钟敲十一下。

“我把白兰地搞来,是件好事情,因为他正哆嗦得可怕,酒杯的边缘格格的碰在他牙齿上。他牙关紧闭,我不得不从牙齿缝里硬把酒灌进去,他这才能把酒喝下肚去。最后他昏昏沉沉地打盹儿了,那是一种傻乎乎的睡眠,对着炉火上下摆动着脑袋,所以我就去拿一条毯子把他裹起来,弄他在房间里的一张折叠床上躺下。我叫母亲去睡觉,我坐在炉火旁守护着他,添添煤,叫炉火一直维持到破晓。破晓时他浑身一震,突然惊醒过来,说是他必须走了,立刻就走。

“我求他别考虑这种事情,我告诉他,他永远不适宜走这么长的路了;但他说他必须走,他站起身来,尽管摇摇晃晃的,开头他连两分钟也站不稳,可他还是撑着没倒下。他睡熟时,我已经把他的衣服尽可能洗干净、烘干了,因此他叫我帮他穿衣服。我终于设法给他穿上了,但他的衣服都损坏得可怕极了,他看上去也是一副可怕的模样儿,脸色苍白,前额上一个大口子,我给他洗干净后扎上了一块手帕。他穿外套也只能在颈子周围把钮扣扣上,因为他的断臂不能伸进袖子里去。他虽然不时的呻吟,但他把一切都坚持下来了;他双手上抓破撞肿的伤痕,他前额上的大口子,他僵硬的四肢和断臂,他可有许多伤痛要呻吟的哩。这时候,天已大亮,衣服穿好了,他准备走了。

“‘去伦敦的路上,哪个小城离这儿最近?’他问我。

“我告诉他,最近的小城是布伦特伍德。

“‘那么,很好,’他说,‘如果你陪我到布伦特伍德,领我到外科医生那儿去接合我的手臂,为了这件事和其他种种麻烦,我要给你五英镑钞票,作为酬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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