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藤在寒风的呜咽里失去了宁静;罗伯特在萧萧作响的长春藤的暗淡阴影下经过,眼前这拱廊的一长列不规则的窗子里,只看见一个窗子里亮着孤寂的灯光。他认出这亮着灯光的窗子便是他伯父房间里的大凸肚窗。上回他遥望这古老府邸时,宾客盈门,喜气洋洋,每个窗子都闪耀着灯光,象是暮色中低垂的繁星;而现在它黑暗而寂静,在林木森然的孤寂深处面对着冬夜,仿佛凄凉的男爵故居。

给不速之客来开门的仆人,认出他是主人的侄儿时,面露喜色。

“先生,迈克尔爵士见到你,心情就会高兴点儿了,”仆人招待罗伯特。奥德利进入点着灯的书斋时说道,由于从男爵的安乐椅空空如也地摆在宽阔的炉前地毯上,这书斋便显得空虚寂寞了。“先生,你上楼之前,要不要先给你送些晚餐到这儿来?”仆人问道。“主人生病期间,爵士夫人和奥德利小姐用餐都提早了;但是,你喜欢吃什么菜,我都可以给你送来的,先生。”

“在我看到我伯父之前,我不想用餐,”罗伯特匆匆忙忙地答道:“那就是说,我能否立刻见他?我想他不至于病得不能接待我吧?”他焦急地补充道。

“噢,先生,——病不算重;只是有点儿不舒服罢了,先生。请这边走。”

他陪同罗伯特走上短而浅的栎木楼梯,进入八角形房间,五个月以前,乔治。托尔伊博斯曾经长久地坐在这房间里,茫然若失地凝视着爵士夫人的肖像画。这肖像画现在画好了,挂在面对窗子的光荣柱上,跻于克罗德、蒲桑和伍维曼等大画家的作品之间,这些大画家不太鲜明的色彩倒被这位当代画家的鲜艳色泽掩盖了。罗伯特停下步来瞧了一会儿他牢牢记得的肖像画;拉斐尔前派所喜欢的、闪烁生光的蓬松金发下,容光焕发的脸正向外瞵盼,口角边露出嘲弄的微笑。二三分钟后,罗伯特已穿过爵士夫人的闺房和化妆室,站在迈克尔爵士的房间门口了。从男爵躺在床上静静地睡熟了,他的手臂伸在床外,他的强壮的手被握在他妻子小巧玲珑的手指里。艾丽西亚坐在宽敞的火炉旁一张低矮的椅子上,火炉里巨大的木头在严寒的天气中猛烈地燃烧着。这奢华寝室的内部,也许能为艺术家的彩笔提供一幅动人的图画。庞然笨重的家具,通体乌黑暗澹,可又在这儿那儿用零星金色和大块红色予以点破和衬托;每个细部的优美雅致,其豪华之处均从属于纯正的艺术趣味;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两个女性优美的体态和老人崇高的外形,能为任何画家构成一幅值得描绘的图画。

露西。奥德利的蓬松头发,在她沉思的脸蛋周围形成一团金黄色的淡淡雾雹,她的柔软的薄纱晨衣,褶缝笔直,一直落到她的脚边,腰间则束着狭狭一圈玛瑙链子,她很可以作为一个中世纪天使的模型,安置于深藏在灰色古老的大教堂隐蔽角落里的小礼拜堂中,不论是宗教改革或克伦威尔①都改变不了它;而那位苍白胡子纷披在高贵眠床的深色绸被上的老人,有哪一个中世纪的殉难圣徒的容貌长得比他更圣洁的呢?

①此处想必是指托马斯。克伦威尔(1485——1540),英国政治家,掌权时实行自上而下的宗教改革,使英国教会脱离罗马教廷而独立。

罗伯特在门口站定了,深怕惊醒他的伯父。尽管他小心翼翼,两位女士却已经听见了他的脚步声,抬起头来瞧他了。爵士夫人平静地注视着病人,脸上露出一种真挚的焦急之情,而这种表情使她的脸显得更美了;但,同样是这张容光焕发的娇嫩脸蛋,在认出来客是罗伯特。奥德利时,便黯然失色了,在灯光里显得惊惶而又憔悴。

“奥德利先生!”她用一种微微颤抖的声音喊道。

“嘘!”艾丽西亚低声说道,作了个警告的手势。“你要惊醒爸爸了。罗伯特,你来了真好。”她用同样的低声悄语补充道,招呼堂兄在床边一张空椅子里坐下。

年轻人在床脚边指定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正好面对着爵士夫人,她坐在靠近枕边的椅子上。他长久而认真地瞧着熟睡的伯父的脸;又更加长久、更加认真地瞧着奥德利夫人的脸,这脸正在慢慢地恢复它天然的色泽。

“他病得不算太重吧?”罗伯特问道,声调低得跟艾丽西亚的说话声一样。

爵士夫人作了答复。

“啊,不,病倒不危险,”她说,眼光还是没有离开她丈夫的脸,“但我们还是焦急,十分、十二分的焦急。”

罗伯特一直没有放松对那苍白脸蛋的仔细打量。

“她就要看我了,”他想道,“我一定要使她的目光和我的目光碰在一起,我一定要象以前那样考察她。我要叫她明白,她跟我要手段是没有用的。”

他停顿了几分钟才重新说话。打破寂静的,只有入睡的病人的均匀的呼吸声,挂在床头的狩猎用金表的嘀嗒声,壁炉里燃烧着的木头爆裂的辟啪声。

“我深信不疑,奥德利夫人,你是焦急的,”停了一会儿,罗伯特说道,当爵士夫人的眼光鬼鬼祟祟地溜到他脸上时,他便钉牢她的眼睛直瞧。“对你说来,没有一个人能比我伯父的生命更有价值的了。你的幸福,你的富裕,你的安全,同样都依赖于他的存在。”

他低声说的这些悄悄话,实在太轻微了,传不到房间那一边艾丽西亚坐的地方。

露西。奥德利的眼神碰到了说话者的眼神,她的眼睛里闪耀着胜利的光芒哩。

“我明白的,”她说,“那些打击我的人,必须通过打击他才能打击我。”

她说话时指着入睡的病人,眼睛仍旧瞧着罗伯特。奥德利。她以她的蓝眼睛向他挑战,眼光里胜利的神气加强了眼睛明亮的程度。她以她不出声的微笑向他挑战——一种美得致命的微笑,充满了潜在的深长意味和神秘意义的微笑——也就是艺术家在迈克尔爵士的妻子的肖像画里夸张地描绘的那种微笑。

罗伯特转过头去,不看那美丽可爱的脸,他用手遮着他的眼睛,在爵士夫人和他自己之间设置了一道障碍,一道既挡住她的渗透、又刺激她的好奇心的屏障。他仍旧在瞧着她吗?或者他正在思考吗?他正在思考什么事情呢?

罗伯特。奥德利在床边坐了半个多钟头,他的伯父便醒了。从男爵对他侄儿的来访感到欣慰。

“鲍勃,你来看我,真是好极了,”他说。“我自从生病以来,时常想到你。你是知道的,你和露西必须友好相处,鲍勃;而且你必须认识到她是你的伯母,先生;尽管她年轻美丽;——还有——还有——你明白,嗯?”

罗伯特握住他伯父的手,一面严肃地俯视着他,一面回答——“我明白你的意思,先生,”他文静地答道,“我用我的名誉担保,我要筑起铜墙铁壁,防范爵士夫人的魅力。她对此跟我一样的心里明白。”

露西。奥德利用她俊俏的嘴唇做了个怪相。

“呀,罗伯特,你真戆”她大声说道,“你对待一切事情都au_serieux①。如果我觉得你太年轻,做我的侄子不合适,仅仅是因为我担心人家愚蠢的嚼舌头罢了;绝不是由于什么——”

①法语;太认真了。

她踌躇了片刻,由于道森先生的及时干扰,她倒避免了说完这句话;道森先生是她过去的东家,她正说话时,他走进房间来作他的晚间出诊。

他把着病人的脉搏,问了两三个问题,宣称从男爵正在稳步走向痊愈;同艾丽西亚和爵士夫人交谈了几句寒暄套话,便准备离开这房间了。罗伯特站起身来,陪他向门口走去。

“我点个亮送你到楼梯口,”他说,从桌子上拿起一支蜡烛,在灯上点亮了。

“不,不,奥德利先生,不用劳驾了,”医生客气地阻拦道。“我在这府邸里是熟门熟路的啊。”

罗伯特坚持要送,两个男子汉便一起离开了房间。当他们进入八角形房间时,大律师便停下步来,关上了他背后的房门。

“请你留神看看那一头的门是否关上了,道森先生,好吗?”他指点着通向楼梯的门,说道。“我想私下同你谈几分钟。”

“十分乐意,”医生接受罗伯特的要求,回答道。“但,如果你是为你伯父的病情惊但的话,奥德利先生,我是能够使你安心的。一点儿也不必担优。如果他病情严重,我早已立刻打电报给家庭医药顾问了。”

“我深信你会尽心尽责的,先生,”罗伯特严肃地答道。“但我不是要谈起我的伯父。我要问你关于另一个人的两三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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