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昨天晚上,他把四枚金币留在厨房的桌子上,作为预付一年的养育费,后来他恶狠狠地对那个侏儒说:“我全指望你们了!”那时候,他一定是疯了!可怜的小孩子!不过昨天夜里在里科萨,卡尔洛塔清楚地理解到他现在希望他的孩子活下去,希望他们精心地、爱抚地把他养育成人!他再也不能把孩子留在这儿了,因为那个侏儒眼睛里布满血丝,令人恐怖。他要当天晚上把他送到彼亚埃斯的若安娜·卡尔雷拉那儿去。

迪奥妮西亚讲的关于“天使的织布工”的那些可怕的故事只不过是些无聊的流言蜚语吧。孩子现在在米沙埃拉的家中很好、很开心,正从那两只硕大健康的乳房里吮吸着奶水吧……这时,他知道自己想离开莱里亚,隐居到费朗去。他将带着埃斯科拉斯蒂卡和他一起去,他要把自己的儿子作为侄子抚养、教育,通过他把那谈情说爱的两年中体验过的所有感情再体验一遍。在费朗,他将在悲痛之中度过自己的一生,但他可以生活得很平静,一直想念着阿梅丽亚,直到像他的前辈古斯塔沃(他也是在费朗抚养大了自己的侄子)一样,死后永远葬在那个小小的墓地上,夏天安息在野花丛中,冬天长眠在洁白的积雪之下。

这时候卡尔洛塔来了:她认出了阿马罗,不禁大吃一惊,竟呆呆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根本没想到要走进门去。她的额头蹙了起来,俊俏的脸看上去很阴沉。

“孩子呢?”阿马罗大声说道。

她沉默了片刻,然后镇静地回答说:“不要跟我谈这个……已经够伤心的了。昨天,我把他抱到这儿两个小时以后——这可怜的小天使就开始浑身发紫,在我的眼皮底下死掉了……”

“你说谎!”阿马罗大声喊道。“我要见他。”

“请进来,先生,如果你想见他的话。”

“可我昨天夜里跟你说什么来着,女人?”

“我有什么办法呢,先生?他死了。喏——”

她很轻易地打开门,既没有生气也没有害怕。阿马罗一眼就看到炉边有一只摇篮,上面盖着一件红的衬裙。

他一句话没说,转身就走了出去;接着又一下子跳上马。但那个女人却突然变得话多起来,说她刚才到村子里去定购了一具很体面的小棺材。因为她看得出这孩子出身于好人家,她不想用块破布把他一裹就草草埋掉。不过,既然先生来了,那么无论如何应该留下一点钱为孩子办理丧事才对——可能的话就留下两块金币吧。

阿马罗盯着她看了足足一分钟,真想狠狠地掐死她。但最后他还是把钱放在她的手中。他驱马沿着公路小跑而去,突然听到她在后面追了上来,一边喊着“喂,喂”。卡尔洛塔想把他前一天晚上用来裹孩子的外套还给他。这件外套可帮了大忙,孩子到家的时候热乎乎的。不幸的是……

阿马罗听也不听,用踢马刺狠狠地踢了踢马腹便疾驰而去。

当他来到镇上,在十字架客栈门口下马以后,他并没有回家,而是直接来到主教的邸宅。他现在只有一个想法,这就是离开这个该诅咒的城镇,永远不要再看到那些虔诚的女教徒的脸,永远不要再走进那个可恶的大教堂的门。

当他走进主教邸宅宽阔的石头楼梯时,他焦虑不安地想起了前一天晚上利巴尼尼奥讲起的话:代理主教对那份含糊其词的控告很生气。但是代理主教的心腹朋友萨尔达尼亚神父非常和蔼可亲,所以在他把他领进代理主教大人的藏书室时,他又觉得心安了。代理主教先生很亲切,对教区神父先生的面容苍白和激动不安表示了深切的关怀。

“我刚刚经受了一次可怕的打击,代理主教大人。我在里斯本的姐姐要死了。我到这儿是来向您阁下请几天假的。”

代理主教先生装出很同情的样子:“啊,当然可以,我一定准假——啊!总有一天我们都要成为卡隆①船上的乘客!Ipse_ratem_conto_subigit,velisque_ministrat,et_ferruginea_subvectat_corpora_cymba.②我们谁都逃脱不了。我真为你难过,非常难过。我会在祈祷的时候提到你的。”

①卡隆(Charon):希腊神话中摇船进死人的灵魂渡过七循冥河的老船夫。

②拉丁文:篙子撑动了,帆升起了,那条浑身铁锈的破船开动了。(语出古罗马诗人维吉尔的诗)

接着,代理主教阁下便有条有理地拿出一支铅笔,把这件事儿记了下来。

阿马罗一离开主教邸宅,便径直来到大教堂。他把自己关在这时已空无一人的圣器收藏室里;他攥紧拳头夹住脑袋考虑了很久,然后给迪亚斯神父写了一封信:

我亲爱的老师:我写这封信的时候我的手在发抖。可怜的姑娘已经死了。我打算离开这儿,因为你一定理解,我不可能再呆下去了。呆在这儿会使我心碎的。令姐正在安排丧葬事宜。你当理解,我是没法办这件事的。我对令姐非常感激……再见吧,如果天主愿意,也许有一天我们还会相遇。我打算到遥远的山区去,到某个牧羊人居住的穷教区去,含着眼泪,在反省和苦修中度过我的余生。请尽你的全力安慰那位不幸的母亲吧。只要我一息尚存,我将永远不会忘记你的恩情。再见吧!我现在心烦意乱,已不知所云。

你心上的朋友,阿马罗·维埃拉。

孩子也死了,并已埋葬。阿·维又及。

他把信装进一只报丧用的黑边信封;在整理好他的书信文件以后,他走过去打开大铁门,对着院子、小屋和教堂司事的家凝视了一会儿。雨后的雾气使大教堂的那个角落显出了冬天的阴郁。院子里寂静得令人伤心。他顺着阴森的高墙,慢慢走进去,向埃斯格利亚斯大叔的厨房里面偷偷望去:他在里面,坐在炉子旁边,嘴里衔着烟斗,正情绪低沉地向炉灰里吐痰。阿马罗轻轻敲了敲窗子;在教堂司事打开门以后,他把房子内部扫视了一遍。这里他太熟悉了:那道把托托的凹室隔开的帘子,那通往上面房间的楼梯。那么多的往事和渴望突然向教区神父袭来,他心里一酸,喉咙哽住了,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了。

“我来向你告别来了,埃斯格利亚斯大叔,”过了一会他才轻声说道:“我要到里斯本去,我姐姐在那儿要死了……”

他激动得嘴唇直哆嗦,又继续说道:“真是祸不单行啊,你知道可怜的阿梅丽亚小姐突然去世了……”

教堂司事大吃一惊,呆住了。

“再见了,埃斯格利亚斯大叔。把你的手给我,埃斯格利亚斯大叔。再见。”

“再见,教区神父先生,再见!”老人眼泪汪汪地说。

阿马罗逃回自己的家,一路上他尽量控制住自己,没有在街上大声哭出来。一进家门,他便对埃斯科拉斯蒂卡说,他当天晚上要动身去里斯本。十字架客栈的人要给他送匹马来,因为他要去赶从尚·德·马卡斯开出的火车。

“我只剩下点盘缠钱了。但这儿所有的毛巾、被单和其他东西我都留给你了。”

埃斯科拉斯蒂卡一想到要失去教区神父先生便哭了起来,她想吻吻他的手,对他的慷慨表示感谢;她还提出要帮他整理行装……

“这些我自己来好了,埃斯科拉斯蒂卡,你就别麻烦了。”

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还在哭泣的埃斯科拉斯蒂卡去检查食橱,把里面的少量亚麻织物集拢来。但几分钟以后,阿马罗就喊她了,因为有两个人带着竖琴和小提琴站在他的窗子下,正在不人调地演奏《两个世界》华尔兹舞曲。

“给他们一个硬币,让他们见鬼去!”教士气冲冲地说。“告诉他们这儿有人生病了!”

一直到五点钟,埃斯科拉斯蒂卡再没有听到从他房间里传出什么声音来。

十字架客栈的小伙计牵着马来了以后,她轻轻地敲了敲门,心想教区神父一定在睡觉。想到他要走,她还在哭泣。他立即让她进去。他站在屋子中间,肩上披着斗篷,正准备把要放到马鞍后面的帆布包扎紧。他交给她一叠信,让她当天晚上分别送交圣母升天会的唐娜·玛丽亚、西尔韦里奥神父和纳塔里奥神父。接着他便走下楼梯,后面跟着大声哭泣的女仆。走到楼梯中间时,他突然听到楼下传来熟悉的拐杖声。原来是埃斯格利亚斯大叔来了,他看上去很激动。

“进来,埃斯格利亚斯大叔,进来。”

教堂司事关上门,犹豫了一会儿才说道:“我希望你能原谅我,教区神父先生,我因为心里烦闷,有件事儿给忘了。前些时候我在房间里发现了这个东西,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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