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从七点开始,阿马罗神父就站在他的窗口,两眼盯住街道拐角处,等待着迪奥妮西亚的到来。他激动不已,根本没注意到细雨已飘进来打在他的脸上。但迪奥妮西亚却一直没有出现,他只好心情沮丧地动身去大教堂,为古埃德斯的儿子去行洗礼。

这是十二月的一天,虽然天气阴郁,但庄严的大教堂里却人声鼎沸,挤满了欢乐的人群,那一家人个个喜气洋洋,做父亲的更是踌躇满志,这种喜悦和满足的心情,他们怎么也无法抑制住不流露出来。看到他们这样开心,阿马罗神父难受得直想发疯。瞧他们都来了:穿着白外套、结着白领带、赫赫耀眼的爸爸古埃德斯,胸前戴着一大朵山茶花、神气活现的教父,还有那些盛装的女士们。他们中间最显眼的是那位粗大肥胖的接生婆,她夸耀地佩戴着一大堆浆过的饰带和蓝缎带,把她的两面小小的褐色脸颊遮得几乎都看不见了。阿马罗神父在大教堂的里端,一边心里惦记着里科萨和巴罗萨的情况,一边匆匆忙忙地进行完了仪式:他凑在婴儿的脸颊上,用气息轻轻吹了一个十字,为的是把已经盘踞在他娇嫩肉体上的魔鬼赶走;他把盐放在孩子的小嘴上,这样他就会终身厌恶罪孽的苦涩,只用真理的神圣欲望来培育自己;然后,他又从孩子的嘴里取出一些唾液,放进他的耳孔和鼻孔,这样他就永远不会听到肉体的诱惑之声,永远不会呼吸到世俗的东西发出的迷人香味。教父、教母和客人们都站在周围,手里拿着大蜡烛。他们对于神父含含糊糊念得很快的拉丁文感到厌倦,他们只注视着小孩子,生怕他会对于教会正在给予他的种种告诫作出冒冒失失的、不虔敬的反应。

接下来,阿马罗神父把手指轻轻放在婴孩的小白帽上,敦促他在庄严的大教堂上,宣布与魔鬼连同它的一切作为和虚饰终生决裂。教堂司事马特伊阿斯用拉丁文为他作了口答,表示与这一切终生决裂——而那个可怜的小孩子却张开小嘴在寻找母亲的奶头。然后,教区神父便向着洗礼盘走去,后面跟着孩子的一家老小和一群集拢来的伪装虔诚的老太婆和一帮街头的野孩子——他们希望在分发铜钱的时候能够捞到几枚。但是在给孩子涂油时却出现了混乱:接生婆激动地、笨手笨脚地解着长袍的缎带,为的是解开后好在孩子小小的光膀子和胸脯上涂油;教母赶过来帮忙时,滑落了手中的蜡烛,把蜡烛油溅在一位邻居太太的衣服上,气得这位太太直皱眉头。

“弗兰西斯科,你信奉上帝吗?”阿马罗问道。

马特伊阿斯急忙以弗兰西斯科的名义肯定地说:“我信。”

“弗兰西斯科,你愿意受洗吗?”

“我愿意,”马特伊阿斯口答说。

于是闪闪发光的圣水落在了那只又圆又软像只嫩瓜的小头上;婴儿不耐烦地蹬着脚。

“我以圣父……圣子……圣灵之名,为你弗兰西斯科举行洗礼。”

仪式终于结束了!阿马罗跑进圣器收藏室去脱祭服;而神态严肃的接生婆、爸爸古埃德斯、溺爱婴孩的太太们、老妇人和怀着期望的乞儿们则随着丁丁当当的钟声慢步走出了教堂;他们躲在伞下,咯吱咯吱地踏着泥浆走去,得意扬扬地抱着弗兰西斯科——新受洗的基督徒。

阿马罗一到家便飞奔上楼,他有种预感:迪奥妮西亚正在上面等着他。

果然她在,就坐在他的房间里。由于折腾了一夜,再加上公路上泥泞不堪,她看上去已经精疲力竭,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他刚一进来她就开始呻吟起来。

“出什么事啦,迪奥妮西亚?”

她突然哭了起来,没有回答。

“她死了!”阿马罗大声喊道。

“我们想尽了一切办法挽救她,孩子,我们想尽了一切办法!”女管家放声大哭起来。

阿马罗砰地一声瘫倒在床上,仿佛他也死了一样。

迪奥妮西亚大声喊着叫女仆快来。她们把水,然后又把醋喷在他脸上。他稍稍苏醒过来一点,用手把她们推开。他面色苍白,像死人一般,一句话也没讲;他脸朝下压在枕头上,绝望地啜泣着,两个女人惊惶失措地逃到了厨房里去。

“看上去他好像挺喜欢阿梅丽亚小姐,”埃斯科拉斯蒂卡压低了嗓门说,仿佛她是在一座有人临终的房子里一样。

“他常去她家拜访。他过去在她家做过很长时间的房客。是的,他们就像兄妹一样……”迪奥妮西亚一边说着,一边还在哭。

然后她们便谈起了各种心脏病(迪奥妮西亚早先告诉埃斯科拉斯蒂卡,可怜的阿梅丽亚死于动脉破裂);埃斯科拉斯蒂卡也有心脏病,这是由于她丈夫虐待她而引起的;她的症状是经常突然昏厥过去……啊,她也有她的烦恼!

“你想喝点咖啡吗,迪奥妮西亚太太?”

“实话对你说,埃斯科拉斯蒂卡太太,我想喝点酒。”

埃斯科拉斯蒂卡跑到马路口的酒菜馆去买了一杯酒,藏在围裙下面带了回来:于是两个人便坐在桌子旁边,一个蘸着咖啡吃面包,一个把酒喝得一滴不剩。两个人唉声叹气,一致认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烦恼和眼泪。

钟敲了十一点。埃斯科拉斯蒂卡正想给教区神父送碗肉汤去,这时他在里面叫她了。他戴着一顶高帽子,穿着一件扣好钮扣的大衣,两只眼睛红红的,像两块正在燃烧的煤。

“埃斯科拉斯蒂卡,”他说,“快跑到十字架客栈去,让他们给我送匹马来。快。”

然后他又把迪奥妮西亚喊来;他在她面前坐下,几乎碰到了她的膝盖,面孔像大理石一样铁青、严肃,一声不响地听她讲述着昨天夜里事情的经过:阿梅丽亚突发惊厥,变得狂暴异常,连她、热尔特鲁德和大夫三个人都揿不住她;后来是放血、灌肠,把她弄得虚弱不堪;最后她窒息了过去,全身变得通红,就像大教堂里某个偶像身上的短上衣一样红。

这时,十字架客栈的小伙计已经牵着马来了。阿马罗从一只抽屉里的一些白亚麻布下面拿出一只小小的十字架,把它交给了迪奥妮西亚,因为她马上就要口里科萨去帮着收殓。

“把这个十字架放在她的胸前,这个十字架是她送给我的。”

他走下楼,骑上马;他一到巴罗萨公路便用踢马刺踢了一下马,疾驰而去。雨已经停了,从铅灰色的云块后面,十二月的太阳射出了一束微弱的光线,照在草地和湿漉漉的石块上。

当他来到井边,能看到卡尔洛塔的房子时,他只好停下来等着,让公路上黑压压的一大群羊先过去。牧羊人肩上披着羊皮,脖子上挂着水葫芦。阿马罗看到他,突然想起了费朗山区和他在那儿的生活,片断的回忆飞快地掠过他的脑海:山区灰色烟雾笼罩下的那些景色;若安娜一边吊在钟绳上打着秋千一边傻笑的样子;他在格拉列拉跟修道院院长一起用晚餐吃羊肉的情景——坐在大火炉旁边,木柴在熊熊燃烧,火焰窜进了烟囱;漫长的白天,他孤独而绝望地坐在自己的房子里,望着雪花不停地飘落下来。现在他渴望能远离世人和城镇,回到山区去过牧羊人那种孤独的生活,连同自己的悲哀一起埋葬在那儿。

卡尔洛塔家的房门关着。他敲了敲门,见没有人回答,便在马厩和院子周围喊她的名字,因为他听到院子里有鹅在哦哦叫的声音。但是没有人回答。于是他便牵着马的缰绳向村子里走去;他在酒馆门口停下,见有个很胖的女人坐在那儿结袜子。里面,在酒馆的暗处,两个男人把酒杯放在手边桌上,正在起劲地打牌,不时把纸牌劈劈啪啪地甩在桌子上;一个发热病面色蜡黄的小伙子在一旁悲哀地观战。

那个胖女人告诉他,卡尔洛塔太太来买了一瓶橄榄油,刚刚才走。她一定是到教堂广场米沙埃拉的家里去了。她朝里面喊了一声,一个斜视眼的小女孩从大酒桶后面的阴影处走了出来。

“快跑到米沙埃拉家里去,告诉卡尔洛塔太太,就说这里有位镇上来的先生要见她。”

阿马罗回到卡尔洛塔的家门口,在房子外面的一块石头上坐下来等她,一边手里还牵着马缰绳。但是院子里的寂静和紧闭的房门却使他心里感到恐怖。他站起来,把耳朵贴在钥匙孔上,希望能够听到里面有孩子哇哇哭叫的声音。但是房子里静得就像一座被遗弃的山洞一样。他让自己镇静下来,心想一定是卡尔洛塔抱着孩子到米沙埃拉家里去了。他刚才在酒馆那儿真该问问那个女人,卡尔洛塔怀里是不是抱着个孩子。他看了看房子,房子粉刷得雪白,楼上的窗子上挂着平纹细布的窗帘,在那个穷地方这可是很稀罕的一种奢侈品;他想起了这家人家很整洁,厨房里闪闪发光的瓷器布置得整整齐齐。他的孩子肯定受到很好的照料,有一只干干净净的摇篮……“)

请稍后,加载中....
字体大小
背景颜色
阅读模式左右翻页上下翻页
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