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长垂下眼睛,忙于吸他的鼻烟。他一直保持着沉默,仿佛在这种令人伤心的情况下,想回避这样一个事实:有一位教士跟这件事儿有牵连。
这时,医生顺着自己的思路谈下去,对教士的培养和教育作了一番抨击。
“院长,这种教育完全是由那些荒谬可笑的蠢人控制的:他们反对自然的最合理的要求,反对理性的最高尚的才能。用这种办法来培养教士就是要制造畸形的人,这些人在其不幸的一生中必须跟宇宙间两种最不可抗拒的力量进行一场绝望的斗争:物质的力量和理性的力量!”
“你在说什么?”大为震惊的院长大声问道。
“我在讲述真理。对一个教士的教育包括些什么内容呢?第一,使他对禁欲和重贞做好准备;也就是要把他最正常的感情粗暴地压制下去。第二,绝对不可让他接触到可能动摇其天主教信仰的一切知识和科学;也就是要把对各种自然科学和超自然科学进行研究批判的精神强行压制下去。”
虔诚的院长气得跳了起来:“那么你,先生,是否认教会的科学的了。”
“我亲爱的院长,”医生平静地继续说下去:“耶稣和他的第一批使徒以及那位杰出的圣保罗,在寓言和使徒书中曾经滔滔不绝地声称:人类精神的产物都是无用的,甚至是有害的……”
院长像一头被刺痛的公牛一样,在房间里冲来冲去,一会儿撞在家具上,一会儿凄然用两手夹住自己的脑袋。那些亵渎神明、辱骂教会的话太可怕了;他无法控制自己,大声喊道:“你真不知道自己在胡说些什么!请原谅,医生,我谦卑地请求你原谅。先生,你差一点使我犯下不可饶恕的大罪。不过你并不是在辩论:你就像报界人士一样在轻率地胡扯。”
接下来他又慷慨激昂地谈到教会培养出来的那些有学问的人,那些伟大的精通拉丁文和希腊文的学者,以及好几任教皇在许多世纪中所创立的哲学。
“读读圣巴西勒①的作品吧!”他大声地说。“从中你可以看到他对那些不敬神的作家的作品有何评价。研究他的作品可以为研究宗教经典作好充分准备。读读《中世纪修道院史》一书吧!在那里你可以发现科学和哲学。”
①圣巴西勒(?—约363):古代基督教神学家。著郎神学回忆》等。
“不过是什么哲学、什么科学呢,先生!你们从神话的角度来理解,所以你们对哲学的概念竟有五、六个之多,在你们的哲学中,神秘主义代替了社会本能。你们的科学又是什么科学呢?注释者的科学,语法家的科学。后来,新的科学诞生了,对于这些新的科学,古人们一无所知,教会的教义也没有为这些新的科学提供什么基础和方法;相反,教会立即在这些新的科学和天主教教义之间建立起一种对抗关系。在科学兴起的早期,教会曾用火刑和土牢进行迫害,企图把科学压制下去!你不必惶惶不安,院长。火刑,是的,火刑,还有土牢。但是现在这些东西已经不可能再使用了,于是你们就用谩骂和恶毒的拉丁文来反对科学。在你们的神学院和你们的学校里,你们一直在继续着老式的教育,也就是科学出现以前那个时代的教育,而对于科学你们却视而不见,采取鄙视的态度,终日龟缩在你们故弄玄虚的神学之中。请你不要用手抱住头好不好?你们不喜欢所有的现代思想,不赞成它们的原则和方法,你们仇视人类知识的自然发展。你,先生,是不可能有脸否认这一切的。看看《现代错误学说汇编》吧,它的第三条实际上就开除了理性的教籍——而它的第八条——”
有人胆怯地推开了门,那又是迪奥妮西亚。
“姑娘在哭,她说她要她的孩子。”
“糟糕,糟糕!”医生说。
他稍微考虑了一会又说:“她看上去怎么样?脸红吗?焦急不安吗?”
“不,先生,她很好。不过,她一直在哭,一直在讲她的孩子。她说她今天就要把孩子抱回来,她一定要今天抱回来。”
“跟她讲讲话,分散分散她的心思。想办法让她睡着。”
迪奥妮西亚退了出去;院长焦急地说:“她这样烦恼会伤害她的身体吧,医生?”
“会伤害的,院长,会的,”医生说着,走到药箱旁边,在里面翻找着。“不过我可以给她吃点药让她睡着。你现在相信了吧,院长,今天的教会是一种妨碍,一个骗局!”
院长又用手抱住了头。
“我们不需要到别处去,只在这里就可以找到例证。看看葡萄牙的教会吧。看着它已经腐朽堕落的情况,真叫人高兴。”
他踮着脚站起来,手里拿着瓶子在房间里大摇大摆地转了一圈。“从前,教会就是国家;现在,它只是为国家所容忍并受到国家保护的一小撮人。过去,它在法庭上、在王国政府的各个委员会中、在农民的争执中,以及在海洋上,一直处于支配地位;它发动战争,操纵和平;今天,政府的一个代表所拥有的权力就超过了整个王国的教士所拥有的权力。教士们曾经一度是国内最富有学识的人;今天他们只懂得一点不正规的拉丁文。过去,教会非常富有,拥有农村的整个地区和城镇中的所有街道;今天,它要依靠司法大臣才能得到每日数目有限的面包,而且还要在教堂外面乞求施舍。教会的成员过去都是从王国的贵族和最显赫的家族中吸收来的;今天,它必须老着脸皮到济贫院的弃儿中间去找些男孩子来培养做教士。过去,它是民族传统、国家统一理想的宝库;而今天,它跟民族思想(如果存在着这样一种民族思想的话)毫无联系,在国内成了异乡人;它接受来自罗马的法律和精神,成了罗马的公民。”
“如果它像你说的那样虚弱不堪,那就更需要爱它了!”院长满脸通红地跳起来说。
但这时迪奥妮西亚又进来了。
“现在又怎么啦?”医生说。
“阿梅丽亚小姐说她头痛得很。她说眼前一直在冒金星……”
于是医生一声没响,跟着迪奥妮西亚走了出去。这时院长一个人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反复思考着他可以用经文和最著名的神学家们说过的话加以证明的种种论点,以便用它们来驳倒医生。但是半个小时过去了,烛台上的蜡烛快要烧完了,医生却还没有回来。
整幢房子里一片寂静,只听得见他在房间的地板上踱来踱去的声音。这不祥的寂静使老人不安起来。他慢慢打开房门,侧耳细听起来。但阿梅丽亚的房间在有阳台的那一头;那里没有一点动静,没有一线灯光漏出来。于是他又独自在房间里踱起步来,心里感到一阵莫可名状的悲哀。他也想去看望一下病人;但他的身分,他的教职不允许他在一个女人分娩时和分娩后走近她的床边,除非她面临死亡的危险,需要他去做终傅圣事。又一个更漫长、更沉闷的钟点过去了。这时,他踮着脚尖蹑手蹑脚地走到走廊中间,在黑暗中为自己的鲁莽而感到脸红。他听到了轻微、混乱的脚步声,那是有人在地板上迅速走动,仿佛是在搏斗一样。他大吃一惊。但是他没有听到一声叹息、一声呻吟。他又偷偷溜回餐室,打开他的每日祈祷书,开始祈祷起来。他听到热尔特鲁德穿着拖鞋飞快地跑去拿东西的脚步声。远处的一扇门砰地一声关上了。接着有人在地板上拖着一只铁皮水壶走了过去。最后,医生终于冲了进来。
一看到他进来,院长大吃一惊,脸色也发白了:他的领带不见了,衬衫领子撕破了;马甲上的扣子全都没有了;卷起的衬衫袖口上溅满了血。
“出什么事了,医生?”
医生紧张得满脸通红,没有答理,拎起他的医疗器械箱转身就走,但是走到门口时,忽然想起了焦急的院长提出的问题,便说道,“她发惊厥了。”
院长在门口拦住他,非常严肃、非常庄重地恳求道:“医生,如果病人处在危机中,我请求你不要忘了我。这是一个基督徒的灵魂在受苦,而我就在这儿。”
“当然,当然……”
院长又是一个人了,他在等待着。里科萨的人全都睡了:唐娜·若塞帕,农场看守人一家,整个农场上的人,周围乡间的人。餐室墙上,那只巨大而难看的挂钟(钟面上有张可怕的脸代表太阳,框子上雕有一只忧郁的猫头鹰)敲了十二点;然后又敲了一点。每隔几分钟,院长都要偷偷溜到走廊中间:仍然是脚步在房间里迅速走来走去的声音,接下来是一阵可怕的寂静。他又躲进了他的每日祈祷书中,默想着那位可怜的姑娘:在那个房间里,现在也许正是决定她生死存亡的时刻,而她的母亲,她的朋友们都不在身边;她的受到惊吓的记忆中一定正在闪现着她犯罪的幻象;在她已经变得模糊不清的眼前将会出现被她触怒的天主那张阴郁的面孔;她可怜的肉体将被放在拉肢刑架上受刑;在已经降临其身的黑暗中,她将感到魔鬼撒旦的热烘烘的气息。生命的结束、肉体的毁灭是多么可怕啊!于是他又热诚地为她祈祷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