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来到里科萨,在它的周围来回走着。整幢房子里寂静无声。那是一个黑暗的十二月的夜晚,漆黑的夜色一层一层地包围了那幢房子。没有一丝灯光从阿梅丽亚的房间里射出来。没有一片树叶在沉重的空气中沙沙作响。迪奥妮西亚也一直没有出现。
焦急的等待折磨着他。也许会有人路过这儿看到他站在公路上。他曾想到去和卡尔洛塔一起躲在那座快要倒坍的小屋里,但觉得这想法太荒唐。他沿着果园围墙慢慢走着,当他转过身来时,突然看到有灯光从阳台的玻璃门里射出来。
他马上向绿色的小门跑去,小门很快就打开了;迪奥妮西亚一声不响地把一包东西塞进他怀里。
“孩子死了吗?”他问道。
“死了?活的!一个大胖儿子!”
她慢慢关上门,这对狗听到响声,突然叫了起来。
他的孩子一碰到他的胸脯,就像一股强劲的风,把阿马罗所有的想法都驱散了。什么!把他的儿子交给那个女人,那个“天使的织布工”,让她把他丢进阴沟,或者把他带回家丢进污水池?啊!不,他是他的儿子!
但是他现在该怎么办呢?现在再去波亚埃斯找那个乳母商量已经来不及了,——迪奥妮西亚又没有奶水,——他不可能把他带回镇上去。啊!他多么想砸烂那幢房子的大门,跑到阿梅丽亚的房间里去,把这个婴儿放在床上,给他全身裹好,让他们三个人一起呆在那儿,受着天主的保护!但是不行,他是一名教士!啊,该死的宗教竟这样沉重地压在他头上!
他怀中的那包东西微微呜咽了一声。他赶快跑到那座快要倒坍的小屋里去,差点撞在卡尔洛塔的身上。卡尔洛塔马上把孩子抱了过去。
“是的,这就是那个孩子,”他说。“不过你听着。这可是当真的。情况完全变了,我不想让他死了。他应该被抚养成人。我们原先商定的情况现在不算数了,一定要把他抚养大!他一定要活下去。你可以在他身上发笔大财。要好好地待他!”
“一定的,一定,”那女人说,她急于要走。
“听好——这孩子身上的衣服不够。把我的外套给他裹上。”
“他穿得够了,先生,他穿得够了。”
“见你的鬼去吧,他穿得不够!他是我的儿子!一定要用我的外套把他裹住!我绝不想让他冻死!”
他把孩子从她手中拉过来,把他抱在自己怀里,用斗篷把他裹好;那女人早等得不耐烦了,这时一把把孩子夺过去,抱着他急匆匆地沿着公路走了。
阿马罗一动不动地站在公路中间,目送着那包东西,直到它消失在黑黝黝的夜色之中。此刻危机已过,他的每一根神经都松弛下来,于是他像一个意志薄弱、神经过敏的女人一样,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放声痛哭起来。
他在那幢房子周围转了很长时间。但一切仍然是那样模糊,一切仍然是寂静得令人可怕。后来,他心力交瘁地回到了镇上。他走到家门口时,大教堂的钟声正敲十点。
与此同时,在里科萨那幢房子的餐室里,戈韦阿医生劳累了一天以后,正安静地吃着热尔特鲁德为他烧好的烤鸡。费朗院长也在那儿。他坐在餐桌旁边。他来的时候带来了做圣事所需要的东西,以防万一发生危险。但医生却很满意:在八个小时的分娩过程中,阿梅丽亚表现得很有勇气。分娩进行得很顺利,她养了个足以使做父亲的感到骄傲的漂亮男孩。
在医生叙述这些细节的时候,虔诚的费朗院长出于教士的稳重而垂下了眼睛。
“好,”医生一边把鸡胸骨上的肉切下来一边说:“现在我已经把这孩子接到这个世界上来了,你们诸位先生(我所谓的诸位先生,指的是教会)就会把他牢牢抓住,在死亡夺去他的生命之前绝不会放开他。另一方面,国家虽不像你们这样贪婪,却也不会忘记他:所以这个可怜而不幸的人从一生下来直到最后死去,便一直生活在教士和警察之间。”
院长俯身向前,声音很响地吸了一撮鼻烟,为即将开始的争论作准备。
医生平静地继续说道:“还没等那可怜的小东西知道自己是个活人,教会已经把宗教强加在他头上了……”
院长一半严肃一半笑着打断了他:“啊,医生,即使只是为了对你的灵魂表示怜悯,我也要提醒你:特兰托公会议后制订的《教法大全》第八条规定:凡说在受洗者尚未达到运用理智之年以前即对之施行的洗礼为无效者将被开除教籍。”
“请注意,院长,我,以及跟我抱有同样想法的其他人,对于特兰托公会议的那一套甜言蜜语已经习以为常了。”
“那是一次声誉卓著的会议!”院长大为愤慨,打断他的话说。
“一次令人崇敬的会议,院长,绝对令人崇敬。特兰托公会议和法国的国民公会①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两次会议。”
①指法国一七九二年八月十日起义后于九月二十一日召开的国民公会。
院长对这种把制订教义的宗教当局与处死虔诚的国王路易十六的凶手们硬扯在一起的作法露出了极为反感的表情。
但医生却继续说道:“然后,教会便让这孩子稍许安静一段时间,让他生出乳牙,经受肠内寄生虫的攻击……”
“说下去,再说下去呀,医生!”院长两眼紧闭,一边耐心地听着,一边喃喃说道;这话等于说:“说下去,再说下去,把你的灵魂埋葬在烈火和黑暗之中吧!”
“但是当他刚刚表现出一点理性的迹象,”医生继续说道:“当他需要对自己、对宇宙有个大致的概念以便跟动物有所区别时,这时教会就来解释一切的一切了!这解释是多么完整,一个年仅六岁的小孩子,连字母还不认识呢,就已经掌握了一门科学知识,而且比伦敦、柏林和巴黎的科学家们加在一起所掌握的知识还要广泛、确凿。那些诡计多端的家伙毫不迟疑地告诉他:宇宙和行星系是怎样形成的;人类和动物是怎样在地球上出现的;不同的人种是怎样产生的;地质演变是怎样进行的;不同的语言是怎样形成的;文字是怎样发明的……他无所不知:他有一套完整的永远不变的准则用来指导他的一切行动,作出一切判断;他甚至对所有的奥秘都了如指掌;尽管他像蝙蝠一样瞎,他却能看到高天深处、地球内部的一切;他对死后将要发生的事情也一清二楚,仿佛他就在现场一样。对他来说没有什么问题是未曾解决的。当教会把智慧灌输进这个小家伙的头脑中以后,它就送他去读书了。我想要问的问题是:为什么?”
院长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请你现在告诉我,院长,你们教会为什么要送他去读书呢?世界上的所有科学都包括在《教义问答手册》之中了;背熟它,这孩子就可以无所不知了。他像天主知道得一样多……其实,他自己就是天主。”
院长跳了起来。
“你这不是在辩论,”他大声说道,“你这不是在辩论!这些只不过是从伏尔泰那儿搬来的嘲笑和辱骂!谈论这些事情应该带着更大的敬意才对。”
“为什么是嘲笑辱骂呢,院长?让我们以语言的形成为例。语言是怎样形成的呢?是因为天主对通天塔①感到生气——”
①《圣经·旧约·创世记》第十一章中说:“那时,天下人的口音言语,都是一样。……他们说,来吧,我们要建造一座城,和一座塔,塔顶通天……耶和华降临要看看世人所建造的城和塔。耶和华说,看哪,他们成为一样的人民,都是一样的言语……我们下去,在那里变乱他们的口音,使他们的言语,彼此不通……”
但这时,餐室的门开了,迪奥妮西亚走了进来。刚才在阿梅丽亚的房间里,医生曾厉声训斥过她,所以现在她说起话来还吓得缩作一团。
“医生先生,”她一进来,餐室里便静了下来,她便在这阵沉默中说道:“阿梅丽亚小姐醒了,她说她要她的孩子。”
“他们不是把孩子抱走了吗?”
“是的,孩子已经被抱走了,”迪奥妮西亚说。
“那就是了。”
她转身走出去,随手带好门,但医生又对她喊道:“听着,告诉她,我们明天把孩子给她抱回来。明天一定让她见到他。说谎吧,大胆地说谎吧。院长先生会同意你这样做的。阿梅丽亚一定要保持安静,一定要睡觉。”
迪奥妮西亚走了。但他们的争论并没有马上继续下去。阿梅丽亚分娩后精疲力竭,现在她已经苏醒过来,要她的孩子了,而他们却把她的孩子抱走了,永远不会再送回来了。两位老人面对着这一情况,已经忘记了通天塔和语言的形成。尤其是院长,显得非常激动。但医生想到这些都是因为社会上存在着教士才造成的后果,便毫不放松,又继续辩论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