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你要把整个一团人变成教徒了,”阿马罗说,一边紧张不安地把桌子上的报纸推开,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头坠入陷阱的野兽一样。

“如果我没有做到,教区神父先生,倒不是因为我没去试过。瞧,这是几件无袖法衣,我要去拿给一位中土。这些法衣都是萨尔达尼亚神父祈神赐福过的,它们都带有天主的恩宠。昨天我把同样的几件无袖法衣送给一位一等兵,一个非常好的小伙子,一个很可爱的小伙子。我亲自把这些法衣塞进了他的汗衫里面——一个非常好的小伙子!”

“你应该把这些东西都交给这个团的上校,”阿马罗一边说着一边打开窗子,他急躁得透不过气来了。

“天哪,那个异教徒!如果我把东西都交给他,他就会让整个一团人都变成异教徒。好了,再见吧,朋友。你面色发黄呢,老弟!你需要吃服泻药,我知道脸色发黄是怎么回事。”

他转身朝外走去,但刚走到门口又停了下来:“喂,告诉我,朋友,你听到什么风声没有?”

“什么风声?”

“是萨尔达尼亚神父告诉我的。他说我们的代理主教说了(这都是萨尔达尼亚的原话),显然有人在散布流言蜚语,恶意中伤我们教区内的某位教士。但他并没有讲那位教士是谁,也没有讲是什么性质的流言蜚语。萨尔达尼亚曾想探探他的口气,但是代理主教说他只是收到一份含糊其词的控告,里面没提名字。你看会是谁呢?”

“啊,这都是萨尔达尼亚的无稽之谈。”

“啊,朋友,愿天主保佑这只是谣言。如果是真的,那我们的敌人不就高兴了吗?你去里科萨的时候,请代我向两位虔诚的女士问好。”

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下楼梯,赶到营部去传布天主的恩宠去了。

阿马罗可吓坏了。这一定是指他。他迷恋上阿梅丽亚的事情已经转弯抹角地传到代理主教的耳朵里去了。如果那个孩子现在生下来,在高镇几英里外的地方抚养长大,那就会成为他有罪的另一个活的证据!利巴尼尼奥在这两年中仅仅拜访过他两次,而他竟然给他带来了这样惊人的消息,而且不早不晚,恰好是在他跟自己的良心进行斗争的时刻,这在他看来真是不同寻常,甚至是不可思议的。这真好像是天主借了利巴尼尼奥这个怪模怪样的人之口来低声警告他:“不能让那个孩子活下去——他会使你身败名裂!你已经受到怀疑了!”

这无疑是天主出于怜悯之心,不希望再有一个私生于、一个不幸的人来到这个世界上,因此,他要来认领他的天使。

他不再犹豫了。他来到“十字架客栈”的马厩里,在那儿雇了一匹母马,骑着来到卡尔洛塔家里。

四点钟的时候他离开了那里。

回到家里以后,他把帽子往床上一甩,浑身感到轻松。事情总算了结了!他已经跟卡尔洛塔和那个侏儒谈妥,并且预付了一年的费用;现在他只需等着夜晚来临了……

但在他孤寂的房间里,各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幻觉却纷纷向他袭来:他仿佛看到卡尔洛塔在勒着孩子的脖子,一直勒得他满脸涨成了紫红色;他仿佛看到后来警察来了,命令把孩子的尸体挖出来,然后是行政机关的多明戈斯把一本簿子捆在膝盖上,把这一罪行记述下来,最后是他穿着黑色长袍,戴着镣铐,跟那个林儒一起被送往圣弗朗西斯科监狱。他很想骑上一匹马,再回到巴罗萨去取消那一番安排。但是,惰性拖住了他。他想,反正没有什么东西强迫他一定要把孩子交给卡尔洛塔。他完全可以把他裹得好好的,抱到若安娜·卡尔雷拉,那个住在波亚埃斯的善良女人那儿去。

为了摆脱这些折磨着他的想法,他去看望了已经从病床上起来的纳塔里奥。他一进门,纳塔里奥就从他深深的扶手椅里大声喊了起来:“你看到他了吗,阿马罗?那个有仆人跟在后面的白痴!”

自从若昂·埃杜瓦多开始骑着菜色母马,跟庄园继承人的两个儿子在镇上游逛以来,纳塔里奥一直急得要发疯,因为他想到自己被困在椅子里,没法去继续跟他的敌人作战,没法略施小计把他赶出庄园继承人的家,没法去剥夺他的栗色母马和仆人。

“不过只要天主还让我站起来走路,我就要跟他斗下去……”

“这种人不要去理他算了,纳塔里奥,”阿马罗说。

“不去理他!我现在正好有个绝妙的主意!我要去向庄园继承人证明,若昂·埃杜瓦多是个宗教狂热分子!你觉得这主意怎么样,我的朋友阿马罗?我有文件证明这一点。”

是的,他觉得这倒是对付那家伙的一个好办法。光凭他那副从马背上居高临下地打量体面人的傲慢劲儿,那家伙就该受惩罚。阿马罗脸涨红了,他想到那天下午在巴罗萨的马车路上跟他相遇的情景仍感到很气愤。

“这很清楚!”纳塔里奥大声说道。“我们为什么要做教士呢?就是要提高谦卑的人的地位,把那些趾高气扬的人从他们的宝座上拉下来。”

离开纳塔里奥,阿马罗又去看望圣母升天会的唐娜·玛丽亚,她的病情也在日渐好转。她对他讲述了自己的支气管炎的情况,并历数了自己最近的罪孽,其中最恶劣的是,在恢复期间,为了使自己稍微消遣一下,她把病床移到了窗b附近,住在前面的木匠曾盯了她几眼,由于魔鬼的作祟,她没法把自己从窗口拖开,心中还起了邪念……

“你没有在听我讲啊,教区神父先生。”

“怎么会呢,我亲爱的女士!”

他急忙安慰她,打消了她的顾虑。拯救这位老太太的痴呆的灵魂给他带来的好处超过了全教区其他所有的人给他的好处。

当他回到家里时,天已经黑了。埃斯科拉斯蒂卡抱怨他回来得太晚,晚饭全都烧焦了。但阿马罗只喝了一杯葡萄酒,吃了一口米饭,而且是站着就吞了下去,一边望着窗外,担心着,夜晚无情地到来了。

当他走进客厅去看路灯是否已经点亮时,副主教来了。他是来讲定于第二天上午九点为古埃德斯的儿子举行洗礼的事儿的。

“要不要我拿盏灯来?”女仆一听到有客人来,便在里面喊道。

“不要!”阿马罗马上喊了一声。

他害怕副主教看到自己气得发青的面色,又怕他在这儿一呆就是一个晚上。

“他们说,前天的《民族报》上有一篇很好的文章,”副主教一本正经地说。

“噢!”阿马罗说。

他又像往常一样在脸盆和窗子之间踱起步来,不时停下来敲敲窗玻璃;这时路灯已经点亮了。

房间里不点灯,阿马罗又像只笼子里的野兽一样不停地走来走去,看到这光景,副主教被触怒了。他站了起来,带着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气说:“也许是我妨碍了你吧。”

“没有!”

副主教感到满意,重又坐了下来,把伞夹在两腿中间。

“现在天黑得越来越早了,”他说。

“是的……”

到最后,阿马罗绝望了,便说他头痛得厉害,要去躺下休息了;他的客人提醒他别忘了为他朋友古埃德斯的孩子施洗礼的事,说完便走了。

阿马罗马上动身去里科萨。幸好夜色深沉,天气温暖,不过看上去要下雨了。他现在只希望孩子生下来就是死的!这想法使他的心怦怦直跳。这是完全可能的。胡安内拉太太年轻的时候,就有过两个死胎;而阿梅丽亚最近一个时期来的极度兴奋一定对她的身孕有所影响。如果她也死了呢?这个过去从来没有想到过的念头突然使他对那个美丽的姑娘充满了怜悯和柔情,她是那样地爱他,而且此刻正为了他在经受肉体上的剧痛,痛得失声直叫。然而,如果母亲和婴儿都死掉的话,他的罪孽及其恶果就将永远被埋在黑暗的深渊之中……他就又会成为像他来到莱里亚以前那样一个心绪平静的人,终日忙于自己的教职,过着一种罪恶已被洗刷干净,像一页白纸一样清白的生活了。

他在路旁那座快要倒坍的小屋前面停了下来,这是那个将要从他手中把孩子接过去的人等候的地方:他不知道等在那儿的是那个男人呢还是卡尔洛塔;一想到也许是那个两眼充血、闪着凶光的殊儒等在那儿,他便感到一阵恐惧向他袭来。他对着那座黑魆魆的房子大声喊道:“喂!”

当他听到卡尔洛塔清晰的声音回答“我在这儿”时,他感到如释重负。

“好的,等在那儿吧,卡尔洛塔太太。”

他感到愉快了一些:他觉得如果让他的孩子偎依在这个乳汁充足的四十岁的女人的怀里,他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因为她是那样干净利落,精神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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