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这些话她只能理解一部分,但她模模糊糊地知道他说的都是对的,而且让她感到了一个宽容的祖父才有的仁慈。还有那可以保证她健康、安全的科学知识也使她感到宽慰,增强了自波亚埃斯小教堂里作过忏悔后所获得的平静感。医生那跟圣父的胡须一样的灰色大胡子,使她觉得科学是万无一失、绝对可靠的。
啊,这一定是我们充满怜悯之心的圣母马利亚终于看到了她受的折磨,于是便从天国给她以启示,让她把自己的一切苦恼都向费朗院长倾吐出来!她觉得她好像已经把压抑在心灵上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恐惧和阴郁的悔恨,都留在那间深蓝色的忏悔室里了。院长的安慰是那样有说服力,每次听他谈话,她都觉得那些一直遮住天空、使她看不到蓝天的乌云消散了;现在她看到了清澈的蓝天;当她祈祷时,我们的圣母也不再生气地把脸转过去了。院长在听取忏悔时也跟别的神父大不一样。他的办法并不是把天主描绘成一个刻板、僵硬、性情暴躁的人;在他所描绘的天主身上,有着某种女性的温柔和母性的慈爱,使人的心灵感到一种爱抚的温暖;他绝不把地狱之火那幅可怕的景象展现在你眼前,而是把天国描绘成一个充满了同情和怜悯的广阔天地,天国的大门洞开着,有无数条道路通往天堂,这些路走起来既轻松又愉快,只有那些顽固透顶的罪人才不肯举步向前。在他对来世的这种充满慈悲的解释中,天主好像是一位和蔼的。面带微笑的祖父,圣母好像是一位宽厚的姐姐;圣徒们都是些殷勤好客的朋友。这是一个充满了爱的所在,一切都沐浴在天主的恩宠之中,在这里,只要流下一滴真诚的眼泪就可以使一生的罪孽得到宽恕。这一切跟从小就使得她在恐惧中战战兢兢过日子的那些沉闷的教义多么不同啊!这正像那座小小的村教堂跟大教堂那巨大的砖石建筑大不相同一样。在那座古老的大教堂里,又高又厚的墙把一切有人性的和自然界的生命都关在外面了:里面的一切都是黑暗的、忧郁的、悔罪的,那些塑像的面孔都是严肃的、令人生畏的;世界上没有哪一样欢快明朗、充满生机的东西能进得了大教堂,既没有蓝色的天空,也没有那鸟儿,那田野中醉人的清新空气,那生气勃勃的人们发出的欢快笑声;教堂门口有差役站岗,防止小孩子进去;连里面仅有的几朵花也是假花;甚至阳光也被拒之门外,里面的光线全来自凄凉的、用枝叶装饰的烛台。而在波亚埃斯这个小小的教堂里,大自然和慈祥的天主之间是多么亲密无间啊!野忍冬的芳香进入了洞开的教堂门;小孩子们玩耍时发出的欢乐叫声在粉刷过的墙壁中间回荡;祭坛既像花坛又像果园;胆大的小麻雀就在十字架的底座下面调瞅啭鸣;有时候,一头神态严肃的小公牛把鼻子伸进来,随便得就像伯利恒①牛棚中的小公牛一样;还有的时候,一只到处游逛的绵羊走了进来,看到它的同类基督正两脚夹着十字架心满意足地睡在祭坛脚下,不禁感到高兴起来。
①伯利恒:一译“白冷”,在希伯来文中原意为“面包房”,位于耶路撒冷以南八公里。《圣经·新约》称耶稣诞生于该地。
另外,好心的院长正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并不期望不可能的事情。他知道得很清楚,要把在她心中深深扎下根的犯罪的爱情连根拔掉,决非一日之功:他只要求她在极度思念阿马罗的时候,多想想耶稣基督以求得解脱。魔鬼撒旦像海格立斯一样力大无穷,一个可怜的姑娘岂能跟他肉搏?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当她感到魔鬼向她进攻时,在祈祷中寻求庇护,让魔鬼绕着坚不可摧的庇护所发怒狂叫,累得筋疲力尽。每天,费朗院长都带着护士般无微不至的关怀来帮助她净化自己的灵魂:当阿马罗第一次来里科萨拜访时,正是他,像剧院里的提词员一样,向她指明了应该采取的态度;在看到她在重新恢复贞淑的品德的缓慢过程中表现出犹豫不决时,是他前来对她讲上几句安慰的话,像注射一针强心剂一样;如果她在夜间因为想到从前的爱情欢娱而烦躁不安时,第二天他便亲切地开导她,向她指出,天堂中为她准备的欢乐比她在教堂司事的肮脏房间里所经历的欢乐要大得多。他以一个神学家的敏感向她证明,教区神父对她的爱只是一种兽欲;男人的爱虽然甜蜜,但一个教士的爱却只能是情欲遭到压抑后的一种转瞬即逝的爆发。当他们一起审查教区神父的来信时,他一句一句地进行分析,向她揭示出信中所包含的虚伪、自私、浮夸修饰和肉欲。
就这样,他慢慢地使她变得痛恨起教区神父来了。但是他又教育她要尊重经过圣礼净化的合法爱情;他知道得很清楚,她也是个女人,充满了性欲;如果把她粗暴地投入神秘主义之中,那只能暂时扭曲自然的本能,而不会导致持久的平静。他不想唐突地根除她的爱情,让她做个修女;他只希望她渴望爱的天性能以一个合法的配偶和和谐的家庭为目标,而不要用情不专,随意虚掷。在内心深处,这位具有教士思想的、好心的费朗当然更喜欢这位姑娘从儿女的情丝、从个人的恩怨苦乐中完全、彻底地摆脱出来,在以后的生活中做一名慈善团体的女教士或者在一家慈善机构中做一名护士,从而把她的柔情转为对整个人类的更广泛的爱。但是他看到可怜的阿梅丽亚美丽而娇弱,要她作出这样高尚的牺牲,拿这些想法吓着她,那就太煞风景了,她是个女人,而且将始终是个女人;限制她的自然欲望就是限制她的满足。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的神秘概念对她来说还是不够的;她需要一个留着小胡子、戴着高帽子的普通的男人。耐心!至少他应该为她安排一桩由圣事加以祝福的合法婚姻。
就这样,通过每天来指导她的思想和行动,他试图治愈她病态的感情,而且他持之以恒,就像一个真诚相信自己使命的传教士,把律师的敏锐和哲学家富有才智的父亲般的伦理融合在一起——对这种不可思议的治疗法,好心的院长私下里颇感得意。
到后来,她对阿马罗的感情看来不再是炽热、活跃的了,他真是高兴极了;这种感情死了,涂上了防腐的香油,用裹布裹好深埋在她的记忆中,像埋在坟墓中一样,在它上面,一种新的美德已经开出了芬芳的鲜花。至少,好心的费朗是这样想的,因为他见她现在提到过去的往事时外表很平静,不像从前,一提到阿马罗的名字,热血就涌上来,使她的脸颊变得滚烫。
实际上,想到教区神父己不再像过去那样使她感到激动不安了。她已经摆脱了狂热信徒的那种荒谬的信仰,而正是这种信仰过去曾培育了她对阿马罗的爱情。她夜间不再感到恐惧,也不再觉得圣母对她敌视了,再加上院长深刻的影响,她终于带着新的平静心情把她骚乱、炽热的情感化为一些即将熄灭的余烬。最初,教区神父像一个黄金裹身、迷人而有权威的偶像占据着她的心,但是,自从她怀孕以来,在她感到宗教恐怖的时刻,或者因为悔恨而歇斯底里发作时,她有多少次摇动过这一偶像啊!那一点点黄金抖落了,剩下的黑色而卑微的形体再不能使她感到眼花缭乱了。院长就这样彻底瓦解了她的感情,而她既没有经过一番斗争也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如果她还想到阿马罗,那是因为她还不能完全忘记教堂司事的家;但现在诱惑她的只是那种肉体的享乐而不是那位教士了。
她本性是个好姑娘,所以她真诚地感激院长。正像她那天下午对阿马罗所说的,他帮了她很多忙。对隔天来看望老太太的戈韦阿医生,她也怀有同样的感情。他们是她的两位朋友,像天国给她派来的两位父亲:一个保证她健康,一个保证她得到天主的恩典。
她得到了两位保护人的庇护,在十月份的最后两个札拜里心情安逸而平静。天气晴朗、温暖。在安静的秋夜坐在阳台上是令人愉快的。戈韦阿医生和费朗院长常常在这儿会面;他们彼此都很喜欢对方。在拜访过老太太以后,他们来到阳台上,然后便开始无休止地辩论起宗教和道德等问题来。
阿梅丽亚的针线活儿落到了膝盖上,她听着身边两位朋友——一位科学的巨人,一位神学的巨人——在争论,不知不觉地沉浸在夜色的魅力之中。她眺望着远处的田野,看见树上的叶子已经开始在枯萎。她想到自己的未来;现在她觉得未来是安全的,不会有什么困难:她身强力壮,分娩时有医生在场,痛苦也就是一个小时左右的事;在摆脱了困境以后,她就可以回到镇上,口到妈妈身边了。这时,从院长关于若昂·埃杜瓦多的经常的谈话中产生出来的一个希望,又在她的想象中活跃起来。为什么不可以呢?如果那可怜的小伙子还爱着她,肯原谅她……作为一个男人,他并不使她感到讨厌;而他现在已经获得了庄园继承人的友谊,因此,跟他结婚将是一桩美满的婚姻。人们甚至在传说,若昂·埃杜瓦多要做整个庄园的管家。她仿佛看到自己住在波亚埃斯,乘坐着庄园继承人的马车行驶在公路上,吃饭前有人打铃召唤,由穿着制服的仆人伺候……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久久地沉浸在未来幸福的甜蜜之中;而在阳台边上,院长和医生正在争论着神思和良心等问题;灌溉果园的渠水发出了单调的潺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