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去,因为你知道,我一定要去洗海水浴;而我们也不能只派一个女仆陪着可怜的姐姐到那儿去。”
胡安内拉太太陷入了忧郁的沉思,过了一会儿才说:“你说得不错,不过,说实话,我可真舍不得离开我的女儿。我可以不去洗海水浴,我可以到里科萨去。”
“你!不行,你要跟我一起到维埃拉去。我不能一个人到那儿去,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女人!”接着他又摆出一副非常严肃的神气说:“你可以看得很清楚,姐姐已经没有多少日子好活了。她非常喜欢阿梅丽亚——她毕竟是她的教母——如果在她养病的时候,阿梅丽亚去照料她,而且让她们两个人单独在那儿呆上几个月,那阿梅丽亚就可以把她攥在自己手心里了。别忘了,若塞帕有几千金币的财产,而她也知道我有不少钱可以维持生活,所以阿梅丽亚大有希望得到一份丰厚的嫁妆。别的我就不多说了……”
由于这是大教堂神父的意愿,胡安内拉太太便让步了。
在楼上,阿马罗正迅速地向阿梅丽亚解释着他的伟大计划以及他跟老太太的会谈。他说,可怜的老太太充满了博爱精神,她马上就表示乐意提供帮助,她甚至提出来,婴儿的衣服也由她来负责。
“你完全可以信任她。她是个圣徒。这样一切都得救了,姑娘。你们将在里科萨呆上四、五个月。”
使阿梅丽亚感到伤心的是:整个夏天她将不能去维埃拉享受洗海水浴的欢乐了!她只好去埋在那幢又大又老的阴森森的房子里,那房子大得每个角落里都能发出空洞的回声!她到那儿去住过一夜,那个晚上她就充满了恐惧。那儿到处都黑咕隆咚的。她相信自己到了那个鬼地方一定会死。
“胡说!”阿马罗说。“你应该感谢天主启示我想到了这个主意来拯救你。你不是还有唐娜·若塞帕、热尔特鲁德和你作伴,不是还可以到果园里去散步吗?我每天都会来看你。你慢慢会喜欢上那儿的。你瞧着好了。”
“不管怎么说,我除了到那儿去以外还能怎么办呢?我只好忍受了!”眼泪从她脸上流了下来,她在内心里诅咒着那给她带来了这么多不幸的爱情,当整个莱里亚镇上的人都要去维埃拉的时候,这爱情又迫使她到那个偏僻荒凉的地方去,把自己一直关在里面,整天听着老太太咳嗽,狗在院子里呜呜哀鸣。还有妈妈,他又怎么对妈妈说呢?
“我还能怎么说呢?我就说不能让后娜·若塞帕一个人到农庄上去。一定要有一个他们信得过的人去照顾她。这你就不要担心了。老师正在楼下跟她谈呢。我马上就下楼到他们那儿去,因为我在这儿跟你呆在一起已经有不少时间了,这最后几天咱们一定要非常当心才行。”
就在他下楼的时候,大教堂神父也上楼来了。擦肩而过的时候,阿马罗凑近大教堂神父的耳朵说:
“结果怎么样?”
“一切都解决了。你呢?”
“我把一切都令人满意地安排好了。”
在黑暗的楼梯上,两个教士默默地紧紧握了握对方的手。
几天以后,在哭哭啼啼了一番之后,阿梅丽亚和唐娜·若塞帕乘上一辆游览车前往里科萨。他们把坐垫堆起来,为久病初愈的老太太安排了一个舒服的角落。大教堂神父陪伴着被这番混乱场面弄得不安的一老一少。热尔特鲁德坐在车顶的一只垫子上,周围是堆积如山的皮箱子、篮子、听听罐罐、包裹、粗布袋,还有那只在篮子里面瞄瞄叫的猫,以及用细绳扎好的一大捆圣徒肖像,那些圣徒都是唐娜·若塞帕最热爱的。
然后,在同一个礼拜的最后一天,胡安内拉太太到维埃拉去了。她是在傍晚趁着一天之中最凉爽的时候走的。济贫院路被那辆车堵得严严实实的,车上装着瓷器、床垫子和厨房用具;胡安内拉太太乘的这辆车就是几天前去里科萨的那辆游览车。老太太也在篮子里带了一只猫,篮子就放在她的腿上。
大教堂神父前一天就走了,所以只剩下阿马罗一个人来为她送行。鲁萨着实忙乱了一阵,光在楼梯上跑上跑下就有一百次之多,一会儿去找一只失落的篮子,一会儿去找一捆不见了的东西,最后她才锁好门,准备好出发。胡安内拉太太已经登上了游览车的踏板,这时突然哭了起来。
“好了,亲爱的夫人,别这样!”
“啊,教区神父先生,你永远也体会不到我是多么舍不得离开我的小姑娘……我觉得我再也见不到她了。请你务必做件好事,替我到里科萨去看看她,然后再告诉我她在那儿是不是开心。”
“你尽管放心走好了,我会照顾她的。”
“再见了,教区神父先生。谢谢你做的一切。我永远也没法报答你的好意!”
“你说到哪儿去啦,亲爱的夫人。祝你旅途愉快,别忘了写信。替我向大教堂神父问好。再见了,夫人,再见,鲁萨……”
游览车驶走了,阿马罗沿着车子滚滚而去的那条公路漫步向菲古埃拉公路走去。这时是九点钟:在这八月的温暖而晴朗的夜晚,月亮已经升起。淡淡的、被月光照亮的薄雾使得周围静谧的景色变得更加柔和了。月光洒在树上,穿过树荫可以不时看到一些人家门口射出的灯光。他在桥挽边停了下来,悲伤地看着从沙地上单调地潺潺流过的河水,那些树枝弯垂的地方一片漆黑,连光线也无法透过;往远处望去,但见月光在水面上颤动,宛如一串闪闪发光的金丝饰物。在这种可以减轻痛苦的静谧中,他伫立良久,吸了不少香烟,把烟蒂丢进河中,深深陷入一种使他慢慢平静下来的朦胧的悲哀之中。后来,听到钟敲十一点的时候,他才向镇上走去。当他穿过济贫院路时,心中充满了令人心酸的回忆:那幢窗门紧闭。饰有花边的窗帘已经拆下的房子,看上去像是永远被人离弃了;阳台角落里的迷送香花盆也被人遗忘了。有多少次他曾跟阿梅丽亚一起斜靠在那个阳台上啊!阳台上有一株鲜艳的麝香石竹,有一天,她一边说着话一边掐下一片叶子,用她玲珑可爱的牙齿把它咬得粉碎。现在这一切都结束了;大教堂旁边的猫头鹰发出一阵阵的尖叫声,给人一种毁灭的感觉,孤独的感觉,一切都将死亡的感觉。他眼中噙着泪水,慢慢地向家中走去。
在他走进家门口的时候,女仆来到楼梯口对他说,在九点钟左右的时候,埃斯格利亚斯大叔曾经来过两趟。他来时的样子很苦恼,因为托托马上就要死了,只等教区神父去为她行临终涂油礼。
尽管阿马罗有种迷信的想法,很不情愿为了这桩令人不快的差事再回到埃斯格利亚斯大叔家里去,那幢房子里充满了他过去谈情说爱时的欢乐回忆,但为了不使埃斯格利亚斯大叔难过,他还是去了。托托的去世,因为正好发生在阿梅丽亚启程、使他感兴趣的一切,或者说构成了他生命一部分的东西突然消散终结之时,竟使他深受感动,说来真让人奇怪。
教堂司事家的门半开着,黑暗之中他竟撞在两个深深叹息着往外走的女人身上。他径直走到瘫子的床边:桌子上点着从教堂里拿来的两支大蜡烛;一条白床单覆盖着托托的遗体。那个礼拜值班的西尔韦里奥神父正坐在那儿念他的每日祈祷书,他的手帕摊在膝盖上,大眼镜夹在界尖上。他看到阿马罗,便站起身来。“啊,阿马罗,”他声音很轻地说。“我们刚才到处找你。这可怜的孩子只要你。当他们来找我时,我正在诺瓦埃斯家里打牌。那是一个什么场面呀!她死的时候竟没有表示忏悔:就像我们在书中读到的那些不肯忏悔的罪人一样。当她看到我,知道你没来的时候,你不知道她那副样子!简直把我给吓坏了。我甚至以为她要对着十字架吐唾沫呢……”
阿马罗一句话也没说,只把床单的一角撩了起来,但一看到死者的脸便马上把它放了下来。然后他上楼来到教堂司事的房间里,见他摊手摊脚地趴在床上,脸对着墙在拚命抽泣;还有一个女人一声不响、一动不动地坐在一个角落里,两眼盯在地上。她因为不得不到邻居家来帮忙,脸上隐隐约约带着一种厌烦的表情。阿马罗碰了碰教堂司事的肩膀说:“你一定不要太伤心啊,埃斯格利亚斯大叔,这是天主的命令。对那可怜的姑娘来说,这也是一种解脱啊。”
埃斯格利亚斯大叔转过身来,透过蒙住双眼的泪翳认出了阿马罗,于是便想吻他的手。阿马罗把身体往后一缩,说道:“好了,埃斯格利亚斯大叔……在你遭到不幸的时候,天主会怜悯你的。他会为了你遭到的所有痛苦补偿你的。”
他并没有听教区神父讲话,因为他正在浑身痉挛般地抽泣;而那个女人则非常平静地一会儿揩揩这只眼睛,一会儿揩揩那只眼睛。
阿马罗来到楼下,主动提出替好心的西尔韦里奥主持这项讨厌的仪式。他手持每日祈祷书,站在蜡烛旁边,换下了西尔韦里奥。
他在那儿一直呆到很晚。那位邻居在走出去的时候说,埃斯格利亚斯大叔终于睡着了,她答应明天天一亮就带着装殓的衣裳再回来。
此刻,整座房子陷入了一片寂静之中,由于大教堂就在附近,这种寂静似乎变得更加令人沮丧了。墙外有一只猫头鹰不时发出轻微凄凉的叫声;有时,楼上还仿佛传来咚咚的拐杖声,使整座房子都震动起来。一种模糊的恐惧感攫住了阿马罗,他只想赶快从这儿跑开;但他已觉醒的良心产生出一种力量,使他留了下来;在恐惧的驱使下,他加快了祈祷的速度。有时候,祈祷书落在他的膝盖上,他便把身子坐得笔直,意识到床单下那具尸体的存在,同时怀着一种凄楚的心情口想起往昔那些欢乐的时光:灿烂的阳光照射着院于,燕子在盘旋飞翔,他和阿梅丽亚欢笑着一起上楼走到此刻埃斯格利亚斯大叔正在睡梦中哭泣的房间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