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梅丽亚听到这个消息时,眼泪汪汪地哭得多伤心啊!她的名誉、她一生的安宁、各种舒适和欢乐,一切都完了,被大海上那一片笼罩着那艘驶往巴西的船只的薄雾所吞没了。

那几个礼拜是她一生中最难过的几个礼拜。她每天都泪流满面地去找教区神父,问他该怎么办。

失魂落魄的阿马罗也一筹莫展,于是便去请教老师。

“我能做的都做了,”大教堂神父神态凄凉地说。“你只好忍受一下了。你本来就不该卷入这种事情的。”

阿马罗回到阿梅丽亚身边,用些不着边际的话安慰她说:“船到桥头自会直。我们一定要相信天主。”

当发怒的天主正在用悲伤折磨她的时候,却要让她去信赖他!一个男人、一个教士本该有能力拯救她的,现在却表现得这样优柔寡断,这使她感到绝望;就像水被沙子吸干一样,她对他的柔情一下子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混杂的感情,其中既有她固执而强烈的欲望,也开始出现了憎恨。

在教堂司事家的会面次数越来越少,到后来只是隔周才见面一次。阿马罗并不抱怨,因为这些一度充满欢乐的幽会现在已为呜咽和悲叹所破坏了;每次接吻之后便是一阵没完没了的抽泣,直弄得他心神不定、烦躁不安,真想自己也一头扑到床上痛哭一场,把郁结在心头的痛苦一古脑儿地哭光。

他在心里指责她,指责她夸大了自己的困难,这只会增加他的恐惧。一个更有理智的女人就不会这样大惊小怪了。但她毕竟只是一个歇斯底里的虔诚女教徒,神经紧张,胆小怕事,容易激动!不过话说回来,这件事他自己实在是干得太愚蠢了!

她也认为这件事自己干得太愚蠢了。她从来没想到这事会落到自己头上。这是怎么回事哟!她竟然会发疯似地一头钻进爱情的网里,满以为可以逃脱掉一切后果——而现在她已感到了在腹中蠕动的婴儿,于是便眼泪汪汪,惊慌失措,抱怨起来了!她的生活变得忧郁了:白天在她母亲面前,她只得强忍住自己的感情,专心致志地做针线,闲聊,装出一副高兴的样子……可到了晚上,她便胡思乱想起来,有关今世、来世各种惩罚的变幻不定的场面不停地折磨着她:她将遭到种种苦难,她将遭到正直人的唾弃,而她最怕的还是地狱中的火刑。

正当她终日忧心忡忡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先没有料到的事情,解除了她心中的忧虑。一天夜里,大教堂神父的女仆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说,唐娜·若塞帕要死了。前一天晚上,这位了不起的太太突然感到胁部一阵剧痛,但她还是坚持上山去道成肉身教堂作她的念珠祈祷。她回来的时候冻得麻木了,胁部痛得更厉害了,而且在发烧。戈韦阿医生来了以后,诊断是肺炎。

听完这话,胡安内拉太太马上跑去当上了看护。接下来几个礼拜,大教堂神父安静的家里终日人来人往,人们纷纷前来诚心诚意地提供帮助:朋友们只要不赶到教堂去许愿或者祈求各自最喜欢的圣徒,便都守在那儿,像幽灵一样在那个房间里蹑手蹑脚地进进出出,在天主和圣母的塑像前点上蜡烛,或者问些愚蠢的问题去烦扰戈韦阿医生。夜晚在小客厅里,灯心调低以后,从房间的角落里便传来一阵忧郁的声音;在用茶点的时候,每吃一口吐司,人们便要叹口气,把眼泪偷偷地抹掉。

大教堂神父也坐在那儿的一个角落里。姐姐的突然发病以及伴随着生病而来的令人抑郁的一切完全把他给压垮了:桌子上摆满了药瓶子,医生神态严肃地进进出出,人们愁眉苦脸地前来询问病人是否有所好转,家里弥漫着热病的气息;由于整幢房子里一片沉寂,连墙上的时钟打起点来也像丧钟一样令人悲伤,脏毛巾搁在老地方已经有好几天没搓洗了,每个夜晚的来临都带来死亡的威胁……此外,他真诚地感到了悲哀:他已经跟他姐姐共同生活了四十年,四十年来她一直为他管家,四十年的习惯已经使他离不开她;她的古怪的作风,她那些黑色帽于,她在家中那种随便什么事都要大惊小怪的脾气已经变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除此之外,又有谁知道,死神一旦来到他们家,也许为了节省时间,会不会把他也一起带走呢!

对阿梅丽亚来说,这段时间倒减轻了她的痛苦;至少没有人会注意她了。不管是她脸上的痛苦表情,还是泪痕,现在都不会让人觉得奇怪了,因为她的教母病得这么厉害嘛。再说她要担任看护,这就占去了她大部分的时间;因为她年纪最轻,身体最好,而她母亲连着守护了几夜之后已经筋疲力尽,所以现在是阿梅丽亚守护在唐娜·若塞帕的床边,度过那些漫漫长夜:她精心照料着她的病人,从不休息一下,希望以此使天国的圣母息怒,希望在自己病倒以后也能得到同样的照顾和爱抚……在笼罩着整幢房子的死的气氛之下,她脑子里一直盘踞着这样的念头:在分娩的时候,她也会死的。有时候,当她一个人的时候,她在病人身边裹着披巾,听着她单调的呻吟声,想到自己肯定会死去,她便止不住眼中充满了泪水,对自己、对自己的青春、对自己的爱情感到一种模模糊糊的自怜之情。于是她便去跪在五斗橱旁边,橱上有一幅基督的肖像,肖像前点着一盏灯,灯光把基督像歪曲地投射在浅色的墙纸上,支离破碎地反射到天花板上。她跪在那儿祈祷着,祈求我们的天主不要拒绝接受她进入天堂……但是老太太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悲叹;她走过去把她的枕头弄弄平,说些温柔的话安慰她。然后再到小客厅里去看看钟,看是不是到了给她吃药的时间;她经常因为听到隔壁传来一阵像小号一样的声音或像长笛一样的呜咽而浑身发抖:那是大教堂神父在打鼾。

终于在一天上午,戈韦阿医生宣布,唐娜·若塞帕脱离了危险。太太们都大声欢呼起来,每个人都以为这是全靠她的那位圣徒的恩惠。两个礼拜以后,当唐娜·若塞帕在朋友们的搀扶下,哆哆嗦嗦地在地板上迈了两步时,人们又大声欢呼了一阵。可怜的唐娜·若塞帕,这场病把她折腾得好苦啊!原来她很容易激怒,小嗓门说起话来就像射出一支支毒箭似的,现在,当她焦急地要痰盂或者咳嗽药水时,她的声音却像个快死的人一样。原来一直很机灵的那对小眼睛,目光锐利而充满恶意,现在却深深地凹陷进去了,怕见光,连看到东西的影子和外形也怕。她的身体原来是那么硬朗,像葡萄藤枝一样干瘪,现在却深深缩在椅子里,裹着围巾和毯子,软绵绵的就像一块破布一样。

但到最后,戈韦阿医生一面宣布恢复期将是漫长的、错综复杂的,一面却当着朋友们的面,笑着对大教堂神父说(他刚听到唐娜·若塞帕说她很想坐到窗口跟前去),由于诸位太太小姐的精心照料,由于她们送来的各种补药以及她们的虔诚祈祷,他姐姐不久就可以谈情说爱了。

“啊,医生,我们的祈祷是不会缺少的,”唐娜·玛丽亚说。

“我也不会缺少补药的,”医生说。“所以我们尽可以祝贺我们自己了。”

医生兴致勃勃,这向大家清楚表明,唐娜·若塞帕已经恢复了健康。

几天以后,大教堂神父鉴于八月份就要到了,便讲起要到维埃拉去租幢房子洗海水浴,他是每隔一年就要去那儿的。去年他没去,今年该去了。

“到了那边,呼吸着海边的新鲜空气,我姐姐就可以增强体质、增加体力了。”

但是戈韦阿医生却不赞成这个主意。强劲透骨的海风对唐娜·若塞帕不适合。她最好是到波亚埃斯的里科萨农庄去,那地方避风,气候温和。

这使可怜的大教堂神父大失所望,他叽里呱啦、没完没了地抱怨起来。什么!整个夏天,一年中最好的时光,把自己埋到里科萨去!他的海水浴,天哪,他的海水浴可怎么办呢?

“你瞧,”一天晚上,他在自己的书房里对阿马罗说,“瞧瞧我受的这些罪。在她生病期间,一切都乱了套,用茶点从来没准时过,吃晚饭时喝不上一滴酒!为了这些烦恼,我体重也减轻了。现在,我本以为可以到海边去增强一下体质了,可是不行,先生,我必须要到里科萨会,海水浴洗不成了。我受的就是这种罪!请你注意,生病的不是我,但却要我来承受这一切。这就是说,我要连续两年不洗海水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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