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往往一边做着针线活,一边任这些想法在脑海里翻腾,甚至在去教堂司事家的路上,她也会想到这些念头。她总是先到托托那里去呆上一会。托托由于热病缠身,现在已经非常安静了。当她走进楼上的房间时,她问阿马罗的第一个问题便是:“喂,有什么消息吗?”
他皱皱眉头,喃喃说道:“迪奥妮西亚还在到处寻找。怎么,你心里急得很吗?”
“是的,我急得很;因为蒙受耻辱的将是我。”
他没有回答;他在吻她的时候既充满了爱,也充满了恨,这个女人那么容易就听从了命运的安排,要离开他去跟另一个人睡在一起了!
自从她同意了这门可恨的亲事以后,他的心中便充满了邪恶的嫉妒。因为她现在不哭泣不掉泪了,他便开始生起她的气来,并且在暗中鄙视她,因为她为了自己的体面选择了另一个人而不肯跟他在一起承受耻辱。如果她还在继续抱怨自己的命运,并大吵大闹地反抗这一命运,他倒并不会由于嫉妒和仇恨而感到这么痛苦;那只会有力地证明她对他的爱情,使他的虚荣心得到一种甜蜜的满足;但她竟同意嫁给书记员,毫无一点深恶痛绝的反感,毫无一点出于恐惧的抗议;这使他感到愤慨,觉得她背叛了自己。他开始在想,在她的内心深处,她对这一变化并非不乐意。若昂·埃杜瓦多毕竟是一个二十六岁、年轻强壮的小伙子,漂亮的小胡子很有吸引力。在书记员的怀抱中她也会得到像在他的怀抱中得到的那种欢乐……如果书记员是个患有风湿病的老头子,她就不会这样顺从了。于是,为了报复,他真想把整个计划彻底推翻,希望若昂·埃杜瓦多不会露面。有时候,迪奥妮西亚来向他报告消息时,他会冷笑着说:“别把你自己累坏了。那家伙永远不会出现了。算了吧。不值得为了这事累得腰酸腿疼。”
但是迪奥妮西亚的身子骨还真结实;一天晚上,她洋洋得意地来说,她已经掌握了那家伙的线索:那个印刷工人古斯塔沃在走进奥索里奥酒馆时被人看到了。她第二天就去找他谈。他肯定样样事情都知道的。
对阿马罗来说,这是一个辛酸痛苦的时刻。在最初几天,他害怕极了,本来他是那样急切地盼着她和书记员能够赶快结婚,现在事情已有了眉目,这门亲事在他看来竟成了他一生中最可怕的悲剧。
他将永远地失去阿梅丽亚了——而那个他曾经要她赶走、被他驱逐的男人,现在却得到天主的眷顾,时来运转,要重新回来,宣布她为自己的合法妻子了。想到书记员就要把她抱在怀里,想到她会像过去吻他一样去热烈地亲吻书记员,想到她会像现在喊“啊,阿马罗!”一样去喊“啊,若昂!”他简直狂怒了。而他又没法阻止他们结婚,所有的人都希望他们结婚,包括她本人,大教堂神父,甚至还有过分热心的迪奥妮西亚。
他是一个男子汉,血管里热血沸腾,强健的体魄中燃烧着炽热的感情,但这对他有什么用呢?他将不得不向那姑娘告别,眼睁睁地看着她跟另外一个人——她的丈夫——臂挽臂地走开,看着他们跟那个孩子——他的孩子!——在一起玩耍。他只好无可奈何地眼看着自己的幸福被毁灭,强迫自己作出一副笑脸,重新口到自己永远孤独寂寞的生活中去,再继续去读他的每日祈祷书!啊!如果再回到那个只凭谴责某人信奉异端邪说就能置其于死地的时代该有多好啊!但愿世界能够倒退两百年,那样的话,若昂·埃杜瓦多先生就会知道,嘲笑一位教士,娶阿梅丽亚是会得到惩罚的……
由于他处在极度的兴奋之中,这个荒唐的念头竟牢牢地盘踞在他的头脑之中,当天晚上他便做了一个栩栩如生的梦,后来他曾一边笑着一边讲给大教堂神父听。有一条狭窄的路,太阳火辣辣地照晒着路面;又高又大,挂着黄铜门牌的大门之间挤满了平民;阳台上,衣着锦绣的贵族们捻着修饰得整整齐齐的小胡子;在黑丝披巾的褶层后面,女人们明亮的眼睛里,射出了神圣的怒火。全市的丧钟齐鸣,在这一大片钟声之中,参加异端裁判所公判仪式的队伍正在缓步前进。在队伍前面的,是半裸着身子的自笞僧团,他们一边嗥叫似地唱着第五十一篇赞美诗,一边在自己身上挥舞着撕皮扯肉的皮鞭。他们脸上披挂着白色的大头巾,背上挂满了鲜血。
吓得发疯的若昂·埃杜瓦多骑在一头驴子上,两腿搭拉着,他的白色长袍上乱七八糟地画满了面目狰狞的魔鬼;他的脖子上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信奉异端邪说罪”。一个宗教法庭的差役在后面押送他,杀气腾腾地用刺棒戳驴子;在他身旁,一个教士高高地举着十字架,对着他的耳朵大声地劝他悔悟。而他,阿马罗,则走在旁边高唱着安灵歌。他一只手拿着打开的每日祈祷书,另一只手却在为那些老太太——济贫院路的朋友们——祝福,她们都跪下来吻他的法衣。他不时地转过身来欣赏一下阴沉、凄凉的游行行列,这时他就会看到贵族教友会会员们的长列纵队:这边是一个大腹便便、似乎要中风的人,那边是一个神秘主义者,脸上长着凶恶的小胡子,一对眼睛在燃烧;每个人都一手拿着点亮的火把,一手拿着自己的大阔边帽,帽子上的黑羽饰都扫到了地上;火绳枪手的钢盔在闪闪发光;一种虔诚的愤怒,扭歪了狂热的民众的饥饿的脸。在无伴奏齐唱的喧嚣声、狂热者的叫喊声、教堂丧钟的凄凄哀鸣和武器的丁当碰撞声中,在笼罩着整个城镇的恐怖气氛中,游行队伍沿着弯弯曲曲的街道迂回行进着,向砖砌的平台走去,在那里,木柴堆上已经燃起了熊熊的火焰。
当女仆一大早为他端来刮脸水把他喊醒时,这一番教士的荣耀一下子不复存在了,他不禁深深地感到了幻灭。
就在那一天,他将会得知有关若昂·埃杜瓦多的消息,而阿梅丽亚将要给那个人写信,他本是要在十一点去会见阿梅丽亚。当他怒气冲冲地拉开房门,第一句话就是:“那家伙已经找到了,至少我们已经找到了他最好的朋友,他一定知道那畜生在什么地方。”
阿梅丽亚正处在情绪最沮丧的时刻,她眼泪汪汪地大声说道,“感谢天主,这番折磨总算要结束了。”
“这么说,你很开心了,咹?”阿马罗冷笑了一声说。
“我生活在这种可怕的恐惧之中,我还能怎么样呢?”
他做了一个不耐烦的手势,一个绝望的手势。恐惧!这是地地道道的虚伪!家中有个样样称她心愿的母亲,对她溺爱的母亲,她恐惧什么?只是她想结婚罢了。她想要另外那个家伙。仅仅上午的那些小小的乐趣她还不满足——她想在自己家里舒舒服服地尽情欢乐!她以为她可以欺骗他这个做过四年忏悔神父的三十岁的男人吗?他已经完全把她看透了。她像其他所有的人一样,她想换个男人。
她没有回答,但是脸色变得煞白。她的沉默使他生气了,他又接着说道:“你没话说了,这很明显。看到这完全是事实,你能有什么话说呢?我总算为你吃够了苦头——那个人来了,你就想离开我了!”
她抬起头来,拚命地跺着脚:“这都是你要我这样的,阿马罗!”
“一点不错!你以为我会因为你而去死吗?你巴不得我去死呢!”他轻蔑地看着她,为的是让她感到一个有教养者对她的蔑视:“你甚至不害臊地表现出自己的高兴、表现出自己急于要嫁给那个家伙……你是个婊子,不折不扣的婊子!”
她脸色苍白,一句话没说,抓起披肩就要走。
阿马罗被激怒了,他抓住她的手臂粗暴地把她拉了回来:“你要到哪儿去?好好看着我。你是个妓女。我就是这么说的。你一心想跟那个人去睡觉。”
“好,住嘴,我就是想!”她说。
阿马罗失去了对自己的控制,掴了她一下。
“别打死我!”她大声喊道,“还有你的孩子!”
他站在她面前,满脸忧伤,四肢发抖。她那句话,关于他的孩子的话,使他心中产生了一种怜悯之情,一种绝望的爱;他猛地扑在她身上,紧紧地抱着她,仿佛要把她埋在自己的怀里,把她整个地跟自己融为一体;他疯狂地吻着她的脸颊和头发,像是在猛撞、猛咬。
“原谅我吧,亲爱的阿梅丽亚!原谅我吧。我刚才简直是疯了。”
她呜咽着,抽泣着;在那天上午剩下的时间里,他们在教堂司事家的那个房间里,又享受了一番爱情的盛宴。那种母性的感情作为一种神圣的感情,把他俩连结在一起,使他们更加情意绵绵,欲望不断地加强,每次都使他们更加贪婪地扑到对方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