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阿马罗看了一眼挂在床头的怀表,见做弥撒的时间快到了,便兴冲冲地从床上跳了下来。他一边把手伸进袖子,匆匆穿上用作晨衣的那件旧上衣,一边回想起在费朗的一个早上。那天早晨他醒来时吓坏了,因为就在前一天晚上,自从他当上教士以后,他第一次兽性大发,在马厩的草堆里和若安娜·瓦克拉一起犯下了罪孽。那一回他没敢带着那像石块般压在他灵魂上的罪孽去做弥撒。照历代教皇和特兰托公会议①的说法,他认为自己已经沾染上污点,变得不干净,够得上下地狱了。他三次来到教堂门口,但每次都害怕得退了回去。他确信,要是他胆敢用扯下着安娜·瓦克拉裙子的那双手去碰一下圣体,教堂就会倒塌砸在他身上,把他压得粉碎,或者一看到手持宝剑矗立在神龛前的复仇神圣迈克尔那光焰四射的神像,他就会四肢瘫软,动弹不得!他骑上马,跑了两个小时,穿过后娜·若昂的农场,来到格拉列拉,向好心的修道院院长塞克拉作了忏悔。唉!那时候他天真无知,虔诚而有顾虑,刚做教士心里很胆怯。如今他已经睁开眼睛,看清了周围人生的现实。修道院的院长、大教堂的神父、红衣主教、罗马教廷的官吏们,他们才不在马厩的草堆里犯罪呢,不——他们有舒适安逸的密室,旁边还摆着晚餐。教堂并没有倒塌砸在他们身上,复仇神圣迈克尔也没有丢下天国的安逸来管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①特兰托公会议:天主教会的第十九次公会议。由教皇保罗三世的代表于一五四五年十二月十三日在奥地利特兰托召开。

眼下叫他心绪不宁的并不是这桩事,而是迪奥妮西亚。他听到她正在厨房里忙个不停,一边还咳嗽着。他不敢叫她把刮脸用的水给他端来。他觉得把这个女人牵扯进来,参与他的秘密,总有点别扭。他毫不怀疑她办事谨慎,这原是她的本份;而只要花几个半镑的金币便可以让她对自己忠贞不贰。然而想到这个女人以前曾做过那么多文官武将的姘妇,镇上世俗方面的那些秽迹劣行无不同她那硕大肥胖的身躯纠缠在一起,让她这样一个女人了解他的弱点,知道在他教士的斗篷下燃烧着肉欲的烈火,确实跟他作为教士的自尊心无法相容。他情愿前一天晚上看到他春情激荡的是西尔韦里奥或者纳塔里奥,这样事情至少将局限在教士的范围之内!想到自己处在那双冷嘲热讽的小眼睛的窥视之下,他感到浑身不自在,那双眼睛对于庄重的教士长袍或者对于威武的军服全都熟视无睹,因为她知道在这一切的下面,同样回荡着血肉之躯发出的凄凉而带有野性的呼唤……

我要和她一刀两断,他想,我要给她一个金币,把她打发走。

她小心翼翼地用指关节叩了叩他的房门。

“进来!”阿马罗说,随即坐下,迅速俯在桌子上,好像正全神贯注地在看着一堆文件。

迪奥妮西亚走进来,把水壶放在脸盆架上,咳嗽了一声,凑近阿马罗的肩膀说:

“教区神父先生,这件事你那样处理,说明你很没有头脑。昨天有几个人看见那小姑娘从这儿走出去。这事儿很严重,年轻人。绝对保密对你们俩都是必要的!”

不,他不能把她打发走。这个女人已经稳稳地做定他的心腹人了。她这几句话是压低了声音说的,好像生怕隔墙有耳似的。这显得有点过分谨慎,并向他表明一个在同谋共犯方面经验十分丰富的老手确实高人一筹。

他涨红着脸转过身去对她说:

“有人看见她了,嗯?”

“是的,有两个醉鬼看见了。但也许是两位绅士。”

“说得对。”

“处在你的地位,教区神父先生,也为了那位年轻姑娘——一切都必须悄没声儿地干——就连地板也不能让它知道!凡是我经办的事儿,我都做得非常当心,生怕被死人听见。”

这时阿马罗突然决定接受迪奥妮西亚的保护。

他在桌子抽屉的角落里找了找,摸出半个金币来放在她手里。

“愿天主赐福给你,我的孩子,”她喃喃低语。

“好了,迪奥妮西亚,现在你有什么好主意吗?”他问道,一边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等着听女管家的忠告。

她讲得十分自然,丝毫没有故弄玄虚或者怀有恶意的样子。

“依我看,你要同那姑娘会面,在教堂司事的家里是再合适不过了!”

“教堂司事的家里?”

她侃侃而谈,帮他回忆那所房子所处的极好位置。他一定知道,圣器收藏室边上有好几间房子,其中有一间,开门出去便是一个院子,修葺大教堂的时候,他们在院子里搭了一个小棚屋。院子的另一边是教堂司事宅子的后墙。埃斯格利亚斯大叔家的厨房门也是朝院子开的;教区神父先生只需要走出圣器收藏室的门,穿过院子,便到了他小小的安乐窝!

“那她呢?”

她可以从教堂司事家的前门进去,那扇门正对着大教堂广场。那儿没有人经过,平时既僻静又冷清。即便真的有人看见了,也有个堂而皇之的理由:阿梅丽亚小姐是给教堂司事捎信去的。这只是个初步的轮廓,他可以在这个基础上充实完善。

“啊,我懂了,这倒是个主意,”阿马罗说。他在房间里一边踱着方步一边思索着。

“那地方我很熟,教区神父先生,相信我的话,对一个想安排一桩小小的风流事儿的教士来说,再没有比那地方更好的了。”

阿马罗站在她面前,亲昵地笑着问道:

“迪奥妮西亚大婶,请实话告诉我,你向人推荐教堂司事的家,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吧,嗯?”

她断然否定了他的这番话。她压根儿不认识埃斯格利亚斯大叔!这个主意是她晚上躺在床上冥思苦想才想出来的。今儿一大早她就去查看了地形,发现那个地方确实很不错。

她咳嗽了一阵,朝门口慢慢走去;然后又转过身来给了他最后一个忠告:

“这事儿全看你怎么跟教堂司事安排了。”

阿马罗此刻想得出神的就是这桩事儿。埃斯格利亚斯大叔在助祭们和别的大教堂司事们中间人称“铁板脸儿”,他只有一条腿,拄根拐杖;教士中有人想让自己的门徒干他这份差事,便断言这种人按照教规不适宜在教堂内供职。但是前任教区神父若塞·米格斯顺从主教先生的旨意,让他继续留在大教堂里,并争辩说,他是在某次节庆值班时从钟楼上摔下来,因为摔得很惨才不得已而截肢的;因此,这就清楚地表明,我们神圣的天主并没有要解除埃斯格利亚斯大叔服役的意思。在阿马罗接任这个教区的主管时,这个瘸子请胡安内拉太太和阿梅丽亚为他说情,目的是为了,像他自己所说的,牢牢抓住那根钟绳。此外,这也是一件慈善行为(在济贫院路大家都持有这种看法)。埃斯格利亚斯大叔是个鳏夫,有个十五岁的女儿,从小就两腿瘫痪。她父亲常说:“魔鬼对咱们家的人的腿不怀好意。”正是这一不幸使他变得沉默寡言、郁悒不乐。据说那女孩子(她的名字叫安托尼亚,她父亲叫她托托)性情乖戾,脾气暴躁,非常任性,让她父亲受尽了折磨。戈韦阿医生断言这是歇斯底里症:但是在所有思想健全的人看来,托托肯定是给魔鬼缠住了。有些人甚至还曾打算为她驱邪;但由于主教先生对报界一向很害怕,迟迟不敢同意举行这一仪式,因此只是草草地给她洒了一点圣水,结果当然没起到什么作用。除此之外,人们对她所受痛苦的性质就不知道了。有人听圣母升天会的唐娜·玛丽亚说过,她发病时像狼一样嚎叫不停;甘索索另有一种说法,她用权威性的口吻说,这不幸的姑娘用指甲剜自己身上的肉……无论谁问起埃斯格利亚斯大叔他女儿怎么样了,他总是那么一句话:“还活着。”

他所有的空余时间都在家里和女儿呆在一起;只有时穿过大教堂广场到药铺去买药,或者上特雷萨的店里去给她买糖果。大教堂的那个角落——那个院子、小棚屋、旁边那堵长满墙头草的高墙以及最里面的那幢墙壁破旧、一面墙上半边开着门、半边开着窗的房子——一天到晚冷冷清清的,笼罩在阴影之中;唱诗班的那些男孩子有时壮着胆子偷偷地踮着脚穿过院子去窥视一下埃斯格利亚斯大叔,总是见他闷闷不乐地俯身对着火炉,手里拿着烟斗,向炉子里吐唾沫。

他每天都参加教区神父先生主持的弥撒以示尊敬,这已成了他的习惯。这天早晨,阿马罗在穿祭服的时候,一听到拐杖在院子的石板路上敲出的声音,心里便开始编起故事来了;因为他要求埃斯格利亚斯大叔让他用他的房子,就非得向他作出某种解释,说他用这房子是为了宗教上的事:还有什么理由能比远离尘世的干扰,私下里为一个灵魂脆弱的人进修道院过一种圣洁的生活作准备这样一个借口更好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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