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真是个恶魔!”唐娜·若塞帕大声说。她一想到那个书记员的拳头碰到这位圣徒的肩膀的景象,就怒不可遏。“真是个恶魔!我真想看着他披枷戴锁,在公路上做苦工。我很了解他的为人。他绝对骗不了我……我一直觉得他天生一副杀人犯的面相。”
“他当时喝醉了,男人一喝上酒——”胡安内拉太太怯生生地鼓着勇气说。
大家连声反对。咳,没有什么理由好为他开脱的。那简直是亵渎神灵!他是个畜生,他是个富生!
这时,阿瑟·科塞罗来了,他刚到门口就报告了大家一个最新消息:努内斯已经把若昂·埃杜瓦多叫去,对他说(下面是原话):“我这个事务所里可不要流氓无赖。你给我滚出去!”大家听了这话真是兴高采烈。
胡安内拉太太听到这消息很震动,说:
“可怜的孩子,现在他要没饭吃了!”
“那末,就让他喝酒吧!让他喝酒吧!”圣母升天会的唐娜·玛丽亚大声喊道。
他们全笑了起来。只有阿梅丽亚没笑,她俯身在针线活儿上,脸色变得煞白。她想到若昂·埃杜瓦多也许会饿肚子,心里便害怕起来。
“你们听着,我觉得这事儿没什么可笑的!”胡安内拉太太说。“这消息会使我睡不着觉了。想想看,那孩子也许连一块面包也得不到。老天哪!不,这样可不行!我希望阿马罗神父会原谅我这么想。”
但是,阿马罗也不希望那个孩子受苦受难。他不是个记恨的人;如果那个书记员没钱了,找上他的门来,两三个银币——他不很富裕,再多他拿不出来——两三个银币他是会拿给他的。他会真心实意地把这点钱送给他。
他是如此圣洁,这叫老太太们听了如痴如狂。真是个天使啊!她们用温存的目光望着他,茫然伸出了双手。他的存在就像味增爵①的存在那样,弥漫着天主的仁爱,给客厅里送来了小教堂里那种温和的气氛。圣母升天会的唐娜·玛丽亚带着虔敬的喜悦赞叹了一声。
①味增爵(St_Vincent_de_Paul,1581—1660):天主教遣使会和仁爱会的创始人。一六三三年与罗意斯一起创办仁爱会,培养修女,派往医院、育婴堂、孤儿院、老人院等机构工作,开修女走向社会工作的先例。
这时,纳塔里奥兴冲冲地来了。他和周围的人一一热烈握手,然后得意洋洋地脱口便说:
“这么说你们全都听说了?那个坏蛋,那个恶棍,像一条狗似的,到处没人肯收留!努内斯把他赶出了事务所。戈丁尼奥博士刚才告诉我,他再也休想踏进地方长官的办公室了。他给打翻在地,一蹶不振了!对一切心地善良的人说来,这真叫人宽慰!”
“我们大家全该感谢纳塔里奥神父先生!”唐娜·若塞帕大声说。
这一点他们全都承认。正是他,凭着他的才能和他那机智的舌头,使人们识破了若昂·埃杜瓦多的奸诈不仁,从而挽救了小阿梅丽亚,也挽救了莱里亚和整个社会。
“那个坏蛋无论想干什么事,都会发现我拦在他面前。只要他还呆在莱里亚一天,我就不会放过他。我不是跟你们说过吗,我亲爱的女士们?我要把他砸个稀巴烂。现在我已经把他砸烂了!”
他那张蜡黄的脸上发出了亮光。他坐在扶手椅里,自得其乐地扭动着身体。他经过一场艰苦斗争后赢得了胜利,现在正在享受着他当之无愧的休息。接着,他转脸对阿梅丽亚说:
“现在呢,该做的都做了。有一件事我是可以夸夸口的,那就是,我把你救了出来,没让你嫁给一个畜生。”
自从她和那个“畜生”断绝来往之后,人们老是对她赞不绝口。这会儿人们又赞扬起来,只是调子更高了:
“这是你一生中最崇高的举动。”
“为这件事,天主会降福给你的。”
“你是美德的化身啊,孩于。”
“她简直是圣女阿梅丽亚,”大教堂神父从椅子里站起身来说。他听到这么多捧场的话,心里很不高兴。“我看,我们讲那个流氓讲得够多了。夫人,现在可以叫人送茶上来了吧,是不是?”
阿梅丽亚一直沉默不语,很迅速地做着针线活儿。她不时抬起头来,飞快地朝阿马罗投去困惑的一瞥。她想到若昂·埃杜瓦多,想到纳塔里奥的威胁;她想象着那个书记员饿得两颊凹陷,战战兢兢,流离失所,睡在门前的石阶上……于是趁那些女士们在茶点桌周围舒适地就坐,忙着聊天的时候,她小声地对阿马罗说:
“我老是在想:那个小伙子会挨饿受罪的。我知道得很清楚,他是个坏人,可是——一想到他会那样受苦,我心里就好像针刺一样。我想到这件事就再也高兴不起来了。”
阿马罗神父以一种基督徒的崇高的博爱精神高高地置身于他所受到的伤害之上,非常宽宏大量地说:
“我亲爱的孩子,你这话说得很荒唐。这个人是不会饿死的。在葡萄牙没有人会饿死。他年轻,身体又好;他又不是个傻瓜,他会找到事做的。不要再想这件事了。纳塔里奥神父也只不过说说罢了。当然,这个家伙会离开莱里亚的,我们再也不会听到他的消息了。在这个国家里到处都有办法谋生的。至于我本人,我原谅他,天主肯定会考虑到这一点的。”
这一番小声说出来的仁慈的话,再加上一个情侣的温存的目光,使她心里平静下来。她觉得教区神父先生的仁慈宽厚超过了她所听到过或是从书上读到过的所有的圣徒和圣洁的修道士。
吃过茶点之后,在他们玩“排号”牌戏的时候,她一直呆在他的身旁。她整个身心都沉浸在一种甜蜜的喜悦之中。在此之前对她是十分重要。或是使她害怕的事情——若昂·埃杜瓦多、她的婚事、她的责任——都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那个小伙子会远走高飞去寻找工作;而教区神父先生却仍然在那里,属于她,和她相爱!有时候,他们颤抖的膝头在桌子底下相触。当阿瑟·科塞罗赢了三次、得意洋洋地挥舞着手里的牌的时候,大家都对他大叫大嚷起来。趁着这个机会,一刹那间,他们的手碰到了一起,互相抚摸着;两个人的心里同时升起了一声叹息,消失在老太太们的沙哑的声音里。一直到那天晚上散伙的时候,他们都是非常沉默地看着牌,脸上由于难以抑制的共同的欲望而容光焕发。
女士们穿上斗篷的时候,阿梅丽亚走到钢琴边,想要弹支曲子。阿马罗抓住这个机会,凑在她耳边低声说:“哦,我可爱的人儿啊,我真爱你!可是,难道我们就永远不能单独在一起?”
她刚想回答,只听见站在餐具柜边上、正在披上斗篷的纳塔里奥非常严厉地大声说:“女士们,怎么竟然让这样一本书放在这儿?”
大家对纳塔里奥的愤慨吃了一惊,都转过身来,看见他正用伞指着一本合订本的巨册书籍,好像那是什么令人憎恶的东西似的。圣母升天会的唐娜·玛丽亚连忙走过来,两眼闪闪发亮,心想这也许是一本时下很有名的、里面有淫荡猥亵的场面的小说。阿梅丽亚也走到餐具柜旁边,对于神父的谴责非常吃惊,说:
“可是,这只不过是《全景》——只不过是一本《全景》罢了。”
“我也看见了是《全景》,”纳塔里奥冷冷地说。“可是我还看见了这个。”他把那本书翻到前面的扉页上,大声念道:“‘此书为若昂·埃杜瓦多·巴尔博萨所属,供余闲暇时读以自娱。’你们难道还不明白吗?咳,这是很简单的事。说来真令人难以置信,女士们竟然不知道,这个人一对神父动手,就因之而被‘绝罚’①了,一切属于他的东西也是如此!”
①绝罚,即开除教籍。
所有的女士们都本能地从摊放着那本倒霉的《全景》的餐具柜边躲开。她们不由自主地围成一圈,一想到“绝罚”这种事,就吓得蜷缩起身子来。这对她们来说意味着一连串灾难的降临,就像从复仇的天主手里迸发出来的一阵霹雳闪电。她们噤若寒蝉地呆在那儿,战战兢兢地在纳塔里奥身边围成一个半圆形。纳塔里奥呢,披着斗篷,两臂交叉,正在欣赏着他的启示所起的效果。
接着,胡安内拉太太从惊愕之中鼓起勇气说:
“哦,纳塔里奥神父先生,你说这话可是当真?”
纳塔里奥忿忿然地说:
“我说这话可当真?这话可太过分了一点!这么说,我亲爱的夫人,你以为我会拿‘绝罚’这种事情来开玩笑?问问站在那边的大教堂神父,我是不是在开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