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用铁一般的逻辑向他们表明,所有这一切都是那班理性主义分子的阴谋的结果。保你没错儿,亲爱的安帕罗,这是理性主义分子的一个阴谋!”他一边说,一边哼哼着用力扣上了长统靴的钮扣。

“留神听着,看他们会不会提到胡安内拉太太的小姑娘。”

“我当然什么事都会留心在意的。不过,不会提到胡安内拉太太的。这是一起政治案子!”

他神气活现地穿过了大教堂广场,心里断定,邻居们一定站在门口嘁嘁喳喳地说:“瞧卡洛斯去作证去了……”对了,他是要去作证,不过并不是为教区神父肩膀上挨的那一拳作证。那一拳又有什么要紧?那一拳的背后文章才是真正严重的事情——反对法律,反对教会,反对宪法,反对财产所有权的阴谋!而关于这一点,他要向法官先生充分证明:这一拳,最最尊敬的大人哪,是社会革命的一个信号!

他推开了莱里亚法院的那扇绿色粗呢的折门,按着门把手停了一会儿,气派十足地堵住了门道。不对,不对,这可不是他预料之中的审案子的场面。犯人在那儿,没错,可怜的若昂·埃杜瓦多,不过只是坐在一条长凳的边沿上,两耳发烧,两眼呆愣愣地望着地面。阿瑟·科塞罗感到十分尴尬,因为抓进来的是他的密友。从前在胡安内拉太太家他们曾一起度过许多愉快的夜晚。这会儿他也坐在犯人那张长凳上,为了避开不看他,便把鼻子凑近一本硕大无朋的花名册,在这本花名册上面他摊开了一张前一天晚上的《大众报》。文书皮雷斯眉毛翘得老高,神情非常严肃,正在仔细端详着他正在削着的鹅毛笔笔尖。对了,文书多明戈斯可浑身是劲呢。他正在拼命削铅笔。审判肯定马上就要开始,这正是他陈述自己的想法的时候。于是卡洛斯走上前去,说:

“我亲爱的先生们!法官先生呢?”

正在这时候,法官大人的声音从他的小房间里传了出来:

“多明戈斯先生在吗?”

那个文书抬起头来,把眼镜推到额头上。

“法官先生!”

“你有火柴没有?”

多明戈斯焦急地在口袋里、抽屉里和文件当中翻找着……

“你们哪位先生带有火柴没有?”

大家都找了起来。没有,没人有火柴。

“卡洛斯先生也许带了火柴?”

“我没带,多明戈斯先生,很抱歉。”

这会儿法官先生手里挥舞着他的玳瑁眼镜走了出来:

“没人有火柴,是吗?真是怪事儿,这儿从来就找不着一根火柴!这样一个办公的地方竟会没有火柴。你们这班先生到底怎么搞的,竟会没有火柴?马上派人去买六盒来!”

雇员们因为在这个行政机关里竟会配备不全,面面相觑。卡洛斯希望趁着法官大人在场,引起他的注意,就开口说道:

“法官先生,我上这儿来,是出于自愿自发,我是为了要说——”

“告诉我一件事,卡洛斯先生,”那位权威人士打断了他说,“教区神父和另外那个神父还在药铺里吗?”

“教区神父先生和西尔韦里奥神父先生还在那儿,由我的内人陪着,经过那番动乱之后,还得歇口气——”

“麻烦你,告诉他们,需要他们到这儿来一趟。”

“我愿为法律效劳。”

“叫他们尽快来。现在已经五点半了,我们想离开了。瞧瞧今天这些麻烦事儿!办公室三点就该关门的!”

法官先生扭转身子,走过去伏在他的办公室的阳台上——每天从十一点到三点,他都在这个阳台上捻着他的漂亮的小胡于,扯着他的蓝色大领带,败坏特莱斯的老婆的名声。

卡洛斯刚打开绿色粗呢门,多明戈斯“嘘”了一声,拦住了他。

“喂,卡洛斯老朋友,”那个文书的微笑里透着动人的祈求。“原谅我,好吗?能不能——给我带一小盒火柴来?”

正在这时候,阿马罗神父在门口出现了,后面跟着身躯肥硕的西尔韦里奥神父。

“我想和法官先生私下谈谈,”阿马罗说。

全体雇员都站起身来;若昂·埃杜瓦多也站了起来,他的脸色白得像墙上刷的白漆。教区神父迈着教士所特有的那种无声无息的步子,穿过办公室。那位善良的西尔韦里奥随后跟着,在从那个犯人面前走过的时候,出于对那个罪犯的恐惧,他特地绕了一个半圆形的圈子,离他远远的。法官先生连忙出来迎接神父,他的办公室的门被小心翼翼地关上了。

“他们就要作出某种安排了,”经验丰富的多明戈斯朝他的同事们眨了眨眼睛,小声说道。

卡洛斯很不高兴地坐了下来。他上这儿来,原想要向当局揭露对莱里亚、对整个地区,乃至整个社会造成威胁的那种社会性的危险,原想要在审判中露上一手的。照他看来,这场审判纯粹是政治性的;可是现在他却和犯人坐在同一条长凳上,门声不响,被人给忘记了!他们甚至连一张椅子都没端给他坐!若是教区神父和法官不和他商量就把整个事情安排好了的话,那可真叫人太难堪了!神父肩膀上挨的那一拳,并非来自书记员的拳头,而是来自理性主义者的致命的手——他是唯一明白这一点的人。他觉得,对他的灵感如此轻视,是国家行政机关犯了致命的错误。老实说,这个法官缺乏把莱里亚从迫在眉睫的革命的危险中拯救出来所需要的那种能力!

办公室的门开了一半,法官的眼镜一闪光:

“多明戈斯先生,麻烦你到里面来,我们有话跟你说,“法官大人说。

文书连忙煞有介事地走了进去;那扇门又被严严实实地关上了。咳!那扇门竟然当着他的面关上了,把他撇在门外,这可把卡洛斯气坏了。他竟坐在这儿,眼皮雷斯,跟阿瑟,跟这班智力低下的人混在一起;而他还答应过亲爱的安帕罗,要跟法官先生慷慨陈词呢!可他们又在跟谁说话,他们叫进去的又是谁呢?多明戈斯,一个臭名昭著的畜生,连一个普通的单词都拼写不准的人!这位法官每天上午都要从望远镜里张望,败坏人家家庭的名声,对这样一个当权人物,你还能有什么指望?可怜的特莱斯,他的邻居,他的朋友……对了,他实在应该去告诉特莱斯才对。

后来,有一件事使他更加愤慨了。他看见阿瑟·科塞罗——法院的一个雇员,竟然趁上司不在场,从桌子边上站起身来,友好地走到那个犯人身边,不胜同情地说:“咳,若昂,你真是个傻小子,真是个傻小子!不过,一切都会安排妥当的,你就放心吧!”

若昂伤心地耸了耸肩膀。他已经在长凳边上一动不动地坐了半个钟头了,他两眼一直望着地面,觉得心里茫无头绪,好像他这脑子已经不属于他了。在奥索里奥大叔的酒馆里、在大教堂广场上使他怒火中烧、使他一心渴望战斗的酒劲似乎突然从他全身上下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这会儿就像在办公室里仔细地削尖鹅毛笔时一样心平气和,一点也不想寻衅闹事了。一阵可怕的厌倦使他身心麻木了,他痴呆呆地坐在长凳上等着,迟钝地想到:他现在就要被送到圣弗朗西斯科监狱的一间地牢里去了,他将要睡在一堆稻草上,由济贫院来养活他。他再也不能在老杨树林荫道上散步,再也见不到阿梅丽亚了。他的小房子也要租给别人了。谁来照顾他的金丝雀呢?可怜的小鸟儿,它肯定要饿死的。不过,也许他的邻居尤任尼亚会照看它的……

多明戈斯忽然从法官大人的办公室里走了出来,很兴奋地把门在背后关上,得意洋洋地说:

“我不是跟你们说过吗?都安排好了!”

然后他又转身对若昂·埃杜瓦多说:

“恭喜恭喜!”

卡洛斯觉得这简直是自卡布利斯时代以来最大的官场丑闻!他刚打算要厌恶地离开(就像那幅古典派画里的一位斯多鹏主义者退出古罗马贵族纵酒狂欢的宴席一样),法官先生打开了他办公室的门。所有的人都站起身来。

法官大人朝公署里走进来两步,重新摆出一副庄严的样子,把眼镜对准了犯人,字斟句酌地说:

“阿马罗神父先生是一位慈悲为怀,与人为善的教士,他来向我提出了一个解决办法。事实上,他是来恳求我不要对这个案件再予追究。你肯定也不希望你的名字给牵扯到法庭上去。除此之外,神父阁下还真诚地表示,他的宗教——我们可以说,他是其中的象征和表率——他的宗教强调受到伤害应当报以宽恕。神父阁下认为:这次袭击是野蛮的,不过并未得逞——而且,看起来你当时是喝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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