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只剩下若昂·埃杜瓦多一个人了。他立刻摇摇晃晃地朝济贫院路走去。他走到胡安内拉太太的家门口,小心翼翼地在鞋底下揿灭了纸烟,然后猛地拉响了门铃。

鲁萨跑下楼来。

“我想跟阿梅丽亚小姐谈谈。”

“太太和小姐都出去了,”鲁萨说。她看到若昂先生举止异常,十分惊讶。

“你说谎,你喝醉了!”书记员大声嚷嚷说。

姑娘吓坏了,对着他砰地一声关上了大门。

若昂·埃杜瓦多走过去靠在前面的墙上,交叉起双臂呆在那里,朝房子观察了一番:窗户都关着,薄纱窗帘也都放了下来;楼下的阳台上晾着两块大教堂神父吸鼻烟用的手帕。

他又走到门口,慢吞吞地敲了几下。接着他又狠狠拉了一下门铃。没有人来开门。他生气地离开了,一路往大教堂走去。

他走到大教堂前面的广场上,停下来,皱着眉头四下里看了看。广场上冷冷落落的,看不大到人影;在卡洛斯药铺门口,一个男孩手里牵着他那头驮着青草的驴子的缰绳坐在台阶上。小鸡在四下里贪婪地啄食;大教堂高大的正门关着,从侧面一幢正在修理的房子里,传出轻轻的锤打的声音。

若昂·埃杜瓦多决定往老杨树林荫道走,正在这时西尔韦里奥神父跟阿马罗神父从圣器收藏室旁边的平台上走了出来。他们一边讲着话,一边慢慢地走着。

钟楼的大钟刚敲一刻,西尔韦里奥神父停下来对表。随后,两位神父不怀好意地望了望法院打开的窗户:在阴影里,可以看得到法官先生的身影:他把望远镜对准了裁缝特莱斯的房子。两位神父一边并肩走下大教堂门口的台阶,一边谈着法官的私情,哈哈大笑——这位法官的私情早已成了传遍整个莱里亚的丑闻了。

就在这当儿,教区神父看见了站定在广场中央的若昂·埃杜瓦多。他站住脚,想回到大教堂去,免得和若昂·埃杜瓦多打照面。可是他看到门已经关了,只好两眼盯着地面继续往前走。在他身边走着善良的西尔韦里奥,他正不慌不忙地掏出鼻烟盒来。这时候若昂·埃杜瓦多二话没说,窜上前来,对准阿马罗的肩膀就是重重的一拳。

教区神父吓了一跳,懦弱地举起了阳伞。

“来人哪!”西尔韦里奥神父大叫着,朝后退了一步,手臂在空中挥舞,“来人哪!”

从法院门口跑出来一个人,手疾眼快一把抓住书记员的上衣领子:

“你被捕了!”他嚷着,“你被捕了!”

“来人哪,来人哪!”西尔韦里奥站在远处高声嚷道。

广场周围的窗户很快打开了。药铺掌柜家的安帕罗神色惊慌,穿着白裙子出现在阳台上;卡洛斯穿着毛毡拖鞋从实验室里跑了出来;法官先生趴在阳台的栏杆上,拼命挥动着手里的望远镜。

最后,法院里的一名文书多明戈斯戴着一副旧得露了线的光洁呢①袖套走了出来,神情非常严肃,在警方帮助下,他逮捕了那个脸色发青、毫不抗拒的书记员。

①光洁呢:一种棉毛混纺的衣料,表面光洁。

卡洛斯连忙亲自把教区神父先生带到药铺里,然后,他手忙脚乱地大大折腾了一番,一会儿吩咐人泡杯橙花茶,一会儿又大声叫他老婆铺床。他提议检查一下神父大人的肩膀,因为说不定会有肿块。

“谢谢你,没什么,”神父说,他脸色非常苍白。“没什么。只不过碰了一下。我只想喝一点儿水。”可是安帕罗觉得来上一杯波尔图酒①对他更有好处,于是她便跑上楼去拿。可孩子们拖住了她的裙子,让她绊了一跤。她倒在楼梯上,一面连声喊着“唉唷”,一面嘴里还不停地对楼上的仆人解释,说是有人想要杀害教区神父先生。

①波尔图酒:葡萄牙杜罗河谷出产的一种浓葡萄酒,因从波尔图港装运出口,故名。

这时药铺门口已经围上了一群人,傻头傻脑地盯着里面瞧;有一个在大教堂里干活的木匠跟大家说,这是一起谋杀案;后面有一个老太婆激动得直往前挤,想要看一看血迹。后来,还是教区神父怕惹出闲话来,于是在他的请求下,卡洛斯神气活现地走出来宣布说,他不愿意大家在他家门口吵吵闹闹。教区神父先生已经好多了。只不过是挨了一拳,让人用手抓了一下而已。他会负责神父大人的安全的。

这时候,旁边的驴子叫了起来,药铺掌柜生气地转过身去对那个拉着缰绳的男孩子说:“遇上这样一场祸事,一场殃及全镇的祸事,你倒还跟这头光知道乱叫的畜生赖在这儿,你难道就不害臊?滚开,你这个没规没矩的小子,滚开!”

随后,他功两位神父到楼上的客厅里去,免得让那班下等人看热闹。好心的安帕罗立即端上来两杯波尔图酒,一杯给教区神父大人,另外一杯给西尔韦里奥神父大人——他还惊魂未定,心力交瘁,瘫倒在沙发的一角里。

“我已经四十五岁了,”他喝干了最后一滴波尔图酒之后说,“这还是第一次遇上千架呢。”

阿马罗神父这会儿已经镇定下来,他虽然懦弱不堪,却装出一副很勇敢的样子,跟西尔韦里奥神父开玩笑说:

“你把这事看得太严重了,兄弟。至于说这是第一次嘛,你也不用假装天真。大伙儿都知道你上次跟纳塔里奥打架的事。”

“啊,不错,”西尔韦里奥大声说,“可是那次双方都是教会中人,我的朋友!”

安帕罗替教区神父先生又斟上一杯酒的时候,仍然哆嗦得挺厉害,可是她想要知道细节,所有的细节……

“没有什么细节,我亲爱的太太,当时我正和我这位同事朝前走——我们正在谈天。那家伙朝我走过来,因为我毫无防备,他就对我肩膀打了一拳。”

“可是为了什么缘故呀?为什么?”那位好心的太太吃惊地绞着双手说道。

卡洛斯把他的见解说了出来。几天之前,他曾经当着亲爱的安帕罗和我们尊敬的大教堂神父迪亚斯的姐姐唐娜·若塞帕两个人的面说过,这些唯物论和无神论的思想,正引着莱里亚的青年人作出最最恶劣的犯上作乱的行为。他当时简直没有想到,竟然会给他说中了!

“先生们,看看这个年轻人:他先是漠视他的一切宗教本分(这是唐娜·若塞帕告诉我的),和不三不四的人来往,逛酒店,在那儿嘲笑教会的教义。随后(请注意这种每况愈下的情形),他光是走歪门邪道还不满足,又在报上发表了那些攻击宗教的卑鄙言论。最后,他叫无神论蒙住了双眼,竟然在那座神圣的大厦——大教堂前面,对一位堪称表率的神父(我并不是因为神父大人在场才这样说的)动起手来,想要谋害他!现在,我要问问,这一切的根源是什么?是仇恨,是对我们先人的宗教的十足的仇恨!”

“很不幸,事实上正是这么回事,”西尔韦里奥神父叹息说。

可是安帕罗对于犯罪的哲理原因不感兴趣,她非常好奇地想要知道法院里现在情形如何,那个书记员说了些什么,他们有没有给他上镣铐等等。卡洛斯连忙准备去探个虚实。

除此之外,他说,作为一个懂得医学的人,他还有责任向法院的陪审员们说明:用一只胳膊使尽全力打在人肩膀上,打在脆弱的锁骨附近,可能会引起怎样的后果。(赞美上帝,这会儿总算还没有骨折,甚至也没有肿块。)最最重要的是,为了帮助他们作出更好的判断,他要向他们揭露,这次杀害神父的图谋并不是为了发泄私愤。教区神父先生和努内斯的书记员之间哪儿会有什么纠葛呢?他要警告他们:这是无神论者和共和分子反对天主教教士的大阴谋!

“我们同意,我们同意,”两位神父很严肃地说。

“所有这一切,我都要向法院院长先生提出确凿无疑的证据!”

他作为一个义愤填膺的保守派,做起事儿来真也迫不及待,竟然披着实验室的工作服,穿着毛毡拖鞋就打算出门了;可是安帕罗从走廊上一路追上去说:

“喂,老头子!你的大衣,好歹也得穿上你的大衣呀,法官是很讲究礼节的!”

她亲自帮他穿上大衣。卡洛斯一边穿,一边任自己的想象力纵情驰骋(他说过,这种倒霉的想象力有时候叫他脑袋直疼),继续为他的证词打着腹稿,这篇证词会在镇上轰动一时。他将要站在法庭上演讲。在法院的房间里,一切都会按部就班地进行:神色庄严的法官先生作为法治的化身,将坐在他的桌子后面;在他周围,文书们忙着在公文纸上写着,那个犯人站在法官面前,那姿势正是一切政治犯的传统姿势——两臂交叉在胸前,头抬得高高的,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他——卡洛斯,将要走进去说:“法官先生,我自愿到这儿来为司法效劳,来维护它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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