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弟,”大夫宽厚地说,“我是在谈哲理,不是在开玩笑。不过,听我说,你想要我做些什么呢?”
这跟戈丁尼奥博士对他说过的话一模一样,不过博士的口气更自负罢了!
“我敢肯定,如果阁下找——”
大夫微笑着说:
“我可以给姑娘开处方让她吃这种或者那种药,可是我不能给她开处方让她选择这个男人或者那个男人!你是不是想叫我去对她说:‘小姐,你一定要嫁给若昂·埃杜瓦多’?你是不是想叫我去对那个我从未见过面的混蛋教士说:‘先生,你是不是能够行行好,别再勾引这个姑娘了?’”
“可是他们诽谤我,大夫先生,他们散布谣言,说我品行不端,流氓成性。”
“不,不,他们并没有诽谤你。照那班晚上在济贫院路玩‘排号’牌戏的教士们和女士们看来,你是一个流氓。一个基督徒居然在报上对修道院院长、大教堂神父和教士这些与天主保持神交、并且拯救灵魂的要人们大肆谩骂,那他一定是个流氓。他们并没有诽谤你呢,我的朋友!”
“可是,大夫先生……”
“听着,那个姑娘听从某个教士的话,和你断绝了来往;她这样做是一个好的天主教徒所应当做的。这正像我说的那样:一个好的天主教徒的一生,他的思想,他的观念,他的感情,他的谈吐,他白天黑夜的所作所为,他跟他家里人和邻居的关系,他吃的食物,他穿的衣服,他的种种消遣——这一切的一切都由教会当局(修道院院长、主教,或是大教堂神父)管理控制,由他的忏悔神父审查批准,他把这个忏悔神父视作良心的导师,听从他的劝告,服从他的命令。一个好的天主教徒,像你那位小姑娘那样的人,是不属于她自己所有的;她没有判断力,没有愿望,没有自由的意志,也没有个人的感情;她的神父替她思考,替她希望,替她决定,替她感受。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工作,同时也是她唯一的权利和唯一的任务,就是接受这种指导;不容分说地接受它;不管它的要求是什么,都要服从;如果这种指导与她自己的想法相违背,她必须把她自己的想法看作是错误的东西;如果她的爱情受到伤害,她必须认为那是她的爱情出了差错。既然如此,如果那个教士对姑娘说她一定不能嫁给你,甚至一定不能跟你说话,她就只能服从,以证明她是一个好的天主教徒,一个虔诚的信徒。自然而然地,她便按照她所选择的道德法则去生活。就是这么一回事,请原谅我说了这么一篇大道理……”
若昂·埃杜瓦多听着大夫这一番话,心里又惊讶又敬重。大夫安详的面孔和漂亮的灰白色胡须更增加了他的言辞的权威性。他现在感到:如果阿梅丽亚整个身心绝对属于那个听她忏悔的神父的话,要重新得到她简直是不可能的。可是话又说回来,他为什么会被看作一个如此不受欢迎的丈夫呢?
“大夫先生,”他说,“如果我真的生活不检点,那我就能理解她为什么拒绝我了。可是我为人清白;我只知道做我的工作;我既不经常上酒馆,也不跟人争吵;我一不喝酒二不赌钱;我晚上在济贫院路消磨时间,有时候,我晚上还把公事带回家去做……”
“我的老弟,在社交方面,你也许具备了一切美德;可是按照我们先人的宗教来看,一切非天主教的美德都是无益有害的。好好儿干活,有节操,讲信义,为人正直,诚实,都是伟大的美德,但是对于教士们和教会说来,这一切都算不了什么。即使你堪称为人表率,但是只要你不去望弥撒,不守吃斋戒,不去忏悔,不向教区神父先生脱帽致敬,你就是个坏蛋。比你地位更高的人,虽然他们的灵魂完美无瑕,他们的生活准则无懈可击,但因为他们在臻于完美之前没有受过洗礼,就被说成是真正的无赖。你一定听说过苏格拉底①,听说过另外一个名叫柏拉图②的,听说过加图③和其他的人。他们都是些以德行著称的人物。还有个叫波舒哀④的,是个教义问题的大权威,他说地狱里尽是这类有德行的人。这证明天主教的道德与自然道德和社会道德是不同的。不过这些事你是不大懂的……你愿意听我举个例子吗?按照天主教的教义,我这个人要算莱里亚最无耻的恶棍之一;我的邻居佩肖托活活打死了他的老婆,现在又施用同样的手段正在慢慢收拾他十岁的女儿的小性命,可是在教士们看来,他却是个大好人,因为他履行他的宗教义务,在望大弥撒时欢低音大号。总而言之,朋友,这类事情就是这个样子。照我看起来,这样很好,因为成千上万可尊敬的人都认为这样很好;国家也维护它们,花上一大笔钱来维护它们,并且还迫使我们尊重它们——而我呢,正在这儿说话的我,每年要付出二百五十里亚斯⑤,好让它们可以像现在一样维持下去。你自然付得少一些……”
①苏格拉底(Socrates,公元前470?一前399):古希腊哲学家。
②柏拉图(Plato,公元前427?—前347):古希腊哲学家。
③加图(Cato,公元前95—前46):古罗马斯多噶派哲学家。
④波舒哀(Bossuet,1627一1704):法国作家,曾任主教和宫廷教师,拥护天主教的统治和专制政治制度。著有布道词一百四十余篇,宣扬天主教教义。
⑤里亚斯(Reis):葡币旧时单位,一千个里亚斯等于一个米尔里亚斯(Milreis)。
“我要付一百四十个里亚斯,大夫先生。”
“可是你去教堂领圣体,欣赏音乐,听布道,你那一百四十个里亚斯并没白花,我那二百五十里亚斯可真是白丢了;我甚至不能用下面这种想法来安慰自己:我这笔钱有助于维持教会的荣誉——这个教会在我生前把我看成一个无赖,在我死后还为我准备好一个头等的地狱。总而言之,我觉得我们已经谈得够多了。你还有什么别的事没有?”
若昂·埃杜瓦多完全泄了气。他听了大夫这番话,越发觉得大夫这人足智多谋、能言善辩,只要他肯热心帮忙,一切阴谋诡计都会轻而易举地被粉碎,他就能够重新得到幸福,永远恢复他在济贫院路的地位。
“这么说您阁下对我的事也无法可想啰?”他很伤心地说。
“如果你再得了肺炎,我也许可以给你治好。你患肺炎了吗?没有?好吧……”
若昂·埃杜瓦多叹了口气。
“我是个受害者,大夫先生。”
“你不应该让你自己成为受害者。别忘了,如果没有受害者,也就不会有暴君了,”大夫一边说着,一边戴上了他那顶大宽边帽。
“可是有一桩事是肯定无疑的,”若昂·埃杜瓦多大声说道,他就像一个快要淹死的人那样紧紧抓着大夫不放,“说到底,不管那个混蛋教士有多少借口,他想得到的还是那个姑娘!如果她脸长得丑,那个混蛋就不会管我虔诚不虔诚了!他想要的就是那个姑娘!”
大夫耸了耸肩膀。
“这对那个可怜的家伙来说是很自然的,”他把手放在门把手上说。“这有什么希奇的?作为一个人,他也有要女人的欲望、激情和肉体;作为她的忏悔神父,他在她眼里就像天主一般重要。显而易见,他一定会利用这一点来满足他的欲望,他还必须以神职的外表和借口来掩饰这些自然欲望的满足……这是很自然的。”
若昂·埃杜瓦多看见他打开门,眼看自己满怀的希望破灭了,便挥舞着帽子,大声喊道:
“那一帮混蛋教士!我一向就痛恨他们这伙人!我真想看到他们从地球上被消灭干净,大夫先生!”
“你又在胡说八道了,”大夫说。他在门口站住,无可奈何地听他讲。“听我说,你信仰天主吗?你信仰天堂里的天主,那个高高在上,那个身为一切真理与正义之源的天主吗?”
若昂·埃杜瓦多吃惊地回答说:
“是的,先生,我信仰。”
“你相信原罪吗?”
“相信的。”
“你相信来生,救赎和其他的一切吗?”
“我是在这些信仰中长大的。”
“那么,你为什么想要把教士从地球上一扫而光呢?恰恰相反,你应该认为,实际上教士一点也不多啊。你自称是自由派的理性主义者,然而你却信仰这些东西。你相信天堂里有一位天主在居高临下地指引着我们,你相信原罪,相信来生。那么你就应该相信世界需要有一个宗教团体来解释天主所启示的教义和伦理,因为他们可以帮助你净化灵魂,使它从原罪中摆脱出来,并且为你在天国中作好安排!你需要教士们。照我看来,你在报纸上让他们丢脸出丑,倒是你这个人太缺乏逻辑。”
若昂·埃杜瓦多大为吃惊,喃喃地说:
“可是阁下,大夫先生——请你原谅,阁下,可是……”
“说吧,老弟。什么呀?”
“您阁下在这个世界上并不需要教士们……”
“就是到了另一个世界也不需要。我在这个世界上不需要教士,因为我到了天上也不需要天主。这正是我要说的话,老弟,我心中自有我的天主,那就是指导我行动与判断的原则,一般称为良心。也许你不太懂。事实上,我正在这儿阐述颠覆性的教义……真的,已经三点钟了。”他给他看了看表。
若昂·埃杜瓦多走到院子门口又说:
“我希望阁下能原谅我——”
“没什么要原谅的。让济贫院路见鬼去吧!”
若昂·埃杜瓦多激动地打断了他:
“这么说说倒挺容易,大夫先生,可是当爱情把人折磨得痛不欲生时,做起来就难了!”
“啊!”大夫说,“爱情是多么美好,多么奇妙的东西啊!爱情是文明的最伟大的力量之一。引导得好,它能够举起整个儿世界,足以引起一场道德上的革命。”接着他又换了一种口气说:“可是听着,你要头脑清醒,有时候这并不是爱情,并不来自你心中。通常,我们为了面子上好看,用‘心’来称呼另外一种器官。在大多数情况下,人们在感情这一类事情上唯一感兴趣的正是另外那一种器官。在那种情况下,痛苦是不会长久的。再见吧,希望你的痛苦也不会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