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还多了一盆荷兰石竹。”

他们在火盆旁边的矮椅子上坐了下来。阿梅丽亚在俯身烤火时,感觉到阿马罗神父的两只眼睛正默默地盯着自己看。他肯定就要开口讲话了!他的手在颤抖;他不敢动,不敢抬眼睫毛,惟恐自己会突然哭起来。不管他的话说出来是甜蜜的还是痛苦的,他一定要开口……

他终于开口了,神态很严肃。

“阿梅丽亚,我没料到我还能像我们现在这样,两个人单独在一起和你说话。但现在居然做到了。这显然是天主的意愿!前一段时间,你对我的态度完全变了……”

她突然转过身来,满脸涨得通红,小嘴唇颤抖着,几乎是喊叫般地大声说道:

“可你知道得很清楚这是为什么!”

“是的。倘若不是为了那篇无耻的通讯文章和那些中伤的言词,那就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我们的友谊也会照原先那样继续下去,一切都会很好的。我现在想对你谈的也正是关于这一点。”

他把椅子往她身边拉近了一些,然后非常和蔼、非常平静地说道:

“你还记得那篇文章吗?那篇侮辱了你们家所有朋友的文章?那篇把我糟蹋得不成样子的文章?那篇攻击了你和你的名誉的文章?你还记得的,对吗?你知道它是谁写的吗?”

“谁?”阿梅丽亚不胜惊奇地问道。

“若昂·埃杜瓦多先生!”教区神父非常平静地说,一边把双臂交叉在胸前。

“这不可能!”

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阿马罗把手轻轻地放在她的裙子上,迫使她坐了回去。他继续讲下去,声音仍然很耐心、很温和。

“听我说。坐好别动。的确是他写了那篇文章。昨天我全都知道了。纳塔里奥神父看到了出自他手笔的原稿。这事是纳塔里奥发现的。当然是通过正当的途径——因为让真相大白于天下乃是天主的意愿。听我说,你还不了解这个人。”接着他便小声地把纳塔里奥所说的有关若昂·埃杜瓦多的情况叙述了一遍:他整夜整夜地跟阿戈斯蒂尼奥鬼混在一起,他辱骂教士,敌视宗教……

“问问他在过去六年中是不是去做过仔悔,让他把去做忏悔的人场券拿给你看!”

她双手垂到膝盖上,喃喃说道:

“天哪……天哪……”

“于是我决定,作为你们家的一个朋友,作为一个教士,作为一个基督徒,作为你的朋友,阿梅丽亚小姐——因为,请相信我,我喜欢你……总之,我认为自己有责任警告你!如果我是你的哥哥,我就会直截了当地说:阿梅丽亚,命令这个男人从我们家滚出去!遗憾的是,我不是你的哥哥。但因为我对你的灵魂负有责任,我还是要来对你说:你想嫁给他的那个男人利用了你和你母亲的好意;是的,孩子,他来到这里,外表像一个正直的君子,可在内心深处他却是……”

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仿佛是无法抑制的愤怒使他激动不已。

“阿梅丽亚小姐,是他写了那篇文章,使得可怜的布里托神父被调往阿尔科巴萨山区!他把我叫做勾引妇女的色鬼!把迪亚斯神父叫做酒色之徒!酒色之徒!他在迪亚斯神父和你妈妈的关系上散布了流言蜚语!他用明白无误的语言指责你甘心情愿被人勾引!告诉我,你还想嫁给这样一个人吗?”

她一直默不作声,两眼直直地盯着炉火,两行泪水顺着面颊悄悄地流了下来。

阿马罗在厨房里激动地来回走着;接着他转过身来站在她面前,一边做着很友好的手势,一边声音非常柔和地说:

“就假定他不是那篇文章的作者,假定他没有用荒诞无稽的语言侮辱过你妈妈、大教堂神父、你们家的朋友们,他也还有一个不敬神的问题呀!请想一想,如果你嫁给他,你只好放弃自己的信仰,跟你妈妈的朋友们断绝来往,永远不再踏进教堂的大门,引起所有正直人的反感——不然的话,你就要使自己处于跟他对立的地位,那样一来你们家里就会变成人间地狱。对所有的问题都要争吵不休!礼拜五行斋戒、参加圣餐礼、礼拜天做弥撒……这一切都会带来困难……如果你想去做忏悔,那又要吵翻天!简直是可怕之极!另外,你还必须俯首帖耳地听他嘲笑你的宗教信仰!我还记得,在我到这儿来的第一天晚上,他在谈到阿雷加萨那位圣女时,态度是何等的傲慢无礼。我还记得另外一个晚上,纳塔里奥神父在这里谈起教皇庇护九世遭到的种种苦难,说倘使当年自由主义者进入罗马,庇护九世就会变成阶下囚了。当时他居然狂笑不止,说这些都是夸大其词!如果自由主义者可以为所欲为,那我们就会看到教皇睡在上牢内的一堆稻草上!这是绝对肯定的,可他却似乎认为未必如此!这些就是他到处宣扬的主张。纳塔里奥神父说,他和阿戈斯蒂尼奥在特雷罗山脚下的咖啡馆里说,洗礼只是一种迷信,因为每个人必须选择自己喜欢的宗教,而不该从小就被迫做一名基督徒!嗯,你觉得怎么样?我是作为朋友对你讲这些话的……与其看到你嫁给这个人而失去灵魂,我情愿看到你死!如果你嫁给他,你就永远失去了天主的恩宠!”

阿梅丽亚把双手举到太阳穴旁边,靠在椅背上,一边非常痛苦地喃喃说道:

“啊,天主啊!天主!”

阿马罗于是在她身边坐下,膝盖几乎碰到了她的衣裙。他在声音里加进一些温和的慈父般的声调,继续说道:

“另外,我的孩子,你不会相信像他这样的人会有一副慈善心肠,会赏识你的美德,会像一个基督徒丈夫那样爱你吧?‘凡没有宗教信仰的人都没有道德;凡不信神的人都不会爱人’,我们的一位教皇曾这样说过。等他一时的热情过去以后,他就会对你冷酷无情,动不动就要发火,他会重新去找阿戈斯蒂尼奥和妓女们鬼混,甚至还会虐待你……让你终日提心吊胆,过不上一天安稳日子。不尊重宗教的人是无所顾忌的;他们说谎,抢劫,造谣诬蔑。瞧那篇通讯文章就是明证。他到这儿来跟大教堂神父友好地握手,然后便去报馆把他说成是一个酒色之徒!以后在你死的时候你将会多么懊悔啊!一个人年轻、健康的时候,样样都好;可是当死期来临、处于弥留时的痛苦阶段,就像隔壁那位可怜的老妇人一样,喉咙里响起了临终的疾声时,想到自己跟这么一个人过了一辈子罪孽深重的生活,就要去见耶稣基督了,到那时候,你会感到多么恐怖啊!说不定到时候他还不让你接受终傅仪式呢!没有做圣事就死去,像畜生一样地死去……”

“看在天主份上!看在天主份上,教区神父先生!”阿梅丽亚喊道,接着便神经质地哭了起来。

“别哭,”他说,一边把她的双手轻轻地握在自己的两只颤抖的手中。“听我说,把你的心里话都讲给我听吧。好了,安静下来,最终一切都会好的。结婚预告还没有公布。告诉他,就说你不想嫁给他,你已经统统知道了,你恨他……”

他抓住阿梅丽亚的手,慢慢地抚摸着,紧握着。突然,他用一种急切的声音说:

“你并不太喜欢他,是不是?”

她头垂在胸前,声音很轻地回答说。

“是的。”

“这就好了!”他激动地喊道。“现在请告诉我,你爱着另外什么人吗?”

她一声不响,没有回答,但她的心却在剧烈地跳动,她的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炉火出神。

“你爱什么人吗?告诉我,告诉我!”

他用手抚摸着她的肩膀,轻轻地把她拉向自己。她两手无力地放在膝盖上;她没有转身,但却把脸转向了他,只见她虽然眼中含着泪水,两只眸子却闪着光辉。她慢慢分开双唇,苍白无力的嘴唇。他把颤抖的嘴唇迎上去——他们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他们的嘴吻在一起,长长的吻,深深的吻,牙齿碰着牙齿。

“太太!太太!”突然从里面传来了鲁萨惊恐的声音。

阿马罗蓦地跳起来,向瘫子的房间奔去。阿梅丽亚颤抖得很厉害,只得在厨房门上先靠了一会儿,她两腿弯曲,一只手按住胸口。等她镇静下来以后,她便下楼去喊她母亲。当母女俩走进老妇人的房间时,阿马罗正跪在那里,脸俯在床上做祈祷;母女俩摇摇晃晃地跪到地板上;瘫子的呼吸越来越急促,震动着她的胸部和两侧;随着呼吸越来越短促,教区神父也相应加快了祈祷的速度。突然那使人痛苦的声音停止了;他站了起来;老妇人一动不动,两眼凸出、呆滞。她已经断气了。

于是,阿马罗神父便把胡安内拉太太和阿梅丽亚带到客厅里去;这一惊动把胡安内拉太太的偏头痛也治好了。她在客厅里一阵阵地哭泣着,发泄着自己的痛苦,一边想到可怜的姐姐年轻的时候,那时候她多么漂亮啊!当时她就要跟维加雷拉农庄的法定继承人结成美满的一对了!

“她待人多么大方啊,神父先生!真是一个圣女!我生阿梅丽亚的时候病得那么厉害,她白天黑夜地守着我,一步也没有离开过!至于在一起闹着玩——没有哪一个人像她那样……啊,天哪,我的天哪!”

阿梅丽亚倚在窗子上,茫然地注视着漆黑的夜晚。

门铃响了。阿马罗手持蜡烛走下楼去开门。来人是若昂·埃杜瓦多,他一见教区神父夜里这个时候还在胡安内拉太太家里,便在打开的门口呆住了;最后他才低声说道:

“我是来看看有什么消息……”

“可怜的老太太刚刚断气。”

“啊!”

两个人相互盯着对方看了一会儿。

“如果有什么事情我可以做的——”若昂·埃杜瓦多说。

“没有什么事情,谢谢你。太太小姐就要睡觉了。”

对阿马罗这种俨然以主人自居的态度,若昂·埃杜瓦多气得脸色发白。他又犹豫了一会儿,但是当他看到教区神父用手护着烛光免得被风吹熄时,他便说:

“那好,晚安。”

“晚安。”

阿马罗神父走上楼;然后把她们母女俩送到胡安内拉太太房中,因为她们都很害怕,要在一起相互作伴。他重又回到停放尸体的房间,把桌子上的蜡烛的烛芯修剪了一番,舒舒服服地坐在一把椅子里,开始读起了他的每日祈祷书。

过了一会,整幢房子安静下来了,阿马罗感到睡意正向他袭来,便走进餐室,在碗柜里找到一瓶葡萄酒,美美地喝了一杯。当他正品味着他的香烟的香味时,他突然听到重重的脚步声在窗下走来走去。因为夜色黑魆魆的,他分辨不出散步者是谁。那是怒气冲冲的若昂·埃杜瓦多在绕着房子转来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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