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晚上,阿梅丽亚一听到钟声响起,便感到心里怦怦直跳,一刹那间,她好像就要窒息一样。接着,若昂·埃杜瓦多的皮靴就会在楼梯上吱嘎作响,再不就是听到甘索索姐妹的长统橡皮套鞋的啪嗒啪嗒声。这时候,她就会往椅背上一靠,因为一再的失望而痛苦地闭上眼睛。她盼望着阿马罗能来;有时候,钟敲十点,他完全不可能再来了,她便感到失望和伤心,禁不住要哭出声来,于是她便把针线活往旁边一推,说道:

“我要去睡觉了,我头痛死了。怎么也好不了!”

她一下子扑倒在床上,痛苦地低声说道:

“啊,圣母马利亚,我的保护人!他为什么不来,他为什么不来呀?”

自从他搬走以后,她几乎没有出过门。现在,整幢房子显得空荡荡的,没有一点生气。当她望进他的房间,看到衣架上没有他的衣服,五斗橱顶上没有他的书时,她突然放声哭了起来。她跑过去亲吻他枕过的枕头,狂热地把他擦手用过的最后一块毛巾紧紧地抱在胸前。他的面容经常浮现在她的眼前,他的身影总是出现在她的梦中。由于他不在,她的爱情的火焰反而燃烧得更高更旺,正像一块点着的木柴被人从火堆中抽出来以后烧得更旺一样。

一天下午,她出门去看望一个在医院里做护士的表姐。走到桥边时,她看到一群人正惊奇地围观着一个头发挽成髻、身穿鲜红短上衣的姑娘。这个姑娘挥舞着拳头,嘶声喊叫着在骂一个当兵的。那当兵的小伙于是贝拉①人,一张傻乎乎的圆脸上长满了初生的细软短须。他转过身去,背对着她,两手深深插在口袋里,耸耸肩膀,咕咕哝哝地说道:

①贝拉:葡萄牙中部偏北的一个地区,分上贝拉、下贝拉和滨海贝拉三个省。

“我又没对她怎么样,我又没对她怎么样……”

在连拱廊里开布店的瓦斯克斯先生停下来看了一下。他对这种乱糟糟的社会秩序很不赞成。

“什么事儿啊,这么闹哄哄的?”阿梅丽亚问。

“听着,阿梅丽亚小姐!这只不过又是当兵的开个玩笑罢了。他把一只死老鼠甩到她的脸上,这女人便引起了这场骚乱。当然了,他们俩都喝醉了!”

穿鲜红上衣的姑娘转过身来——阿梅丽亚大吃一惊,原来是她的同窗好友若安尼尼亚·戈梅斯,她过去曾做过阿比利奥神父的情妇!后来神父被免职,便遗弃了她;她到了庞巴尔,后来又到了波尔图,经历了种种艰难困苦之后,重又回到了莱里亚,住在兵营附近的一条小巷里,身患肺结核,受到整团士兵的糟蹋、蹂躏!多好的先例啊,神圣的天主,多好的先例啊!

而她也爱着一个教士!她也像从前的若安尼尼亚一样,神父不来拜访,就趴在针线活上痛哭。这种感情会把她引到什么地方去呢?引到跟若安尼尼亚同样的命运上去。她已经想象到自己被教区神父遗弃后的情景:肚皮里怀着一个孩子走在街上,连一口吃的面包也没有,人们都用手指对着她点点戳戳。像一阵大风一下子吹散了满天的乌云一样,跟若安尼尼亚的邂逅使她产生的恐惧感把她坠入其中不能自拔的情网扯了个粉碎。她决定利用分开的这段时间把阿马罗忘掉:她提醒自己要赶快跟若昂·埃杜瓦多结婚,以便从一种有约束力的道德义务中寻求庇护。于是连续好几天,她都强迫自己对他产生好感,她甚至开始为他绣起拖鞋来。

爱一个教士是伤风败俗的,这个观念每向她的爱情进攻一次,都使它萎缩一点,直到最后好像是枯死了;但慢慢地,她以为已经死掉的爱情又一点一点地绽开,一点一点地复苏,向她整个的身心袭来。在白天,在夜晚,不管是在做针线还是在祈祷,阿马罗神父的身影,他的音容笑貌总是出现在她的眼前,带着越来越大的魅力诱惑着她。他正在做什么呢?他为什么不来呢?也许他爱上了别的什么人吧?她心中的妒火越烧越旺,使她沉浸在一种痛苦的气氛中而无法摆脱。如果她从中跑出来,它便跟踪而至,把她团团围住,迫使她就范。爱的火焰燃遍她的全身,她的决心动摇了,像脆弱的鲜花一样枯死了。即使有时候重新想到若安尼尼亚,她也会忿忿然驱开这种想法,死死抱住她所想到的种种荒唐理由,为自己爱上阿马罗神父进行辩解。现在她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把他抱在怀里吻他——啊!吻他!然后,如果需要的话,就去死!

于是,她对若昂·埃杜瓦多的爱变得越来越不能忍受了。她觉得他简直是个笨蛋。

“啊,真讨厌!”晚上一听到他上楼梯的脚步声她便自言自语地咕哝。

她没法忍受他两眼一直盯着她看的那副神态,她没法忍受他的黑色短外套;他滔滔不绝地谈论着地方长官,这使她感到厌恶。

她把阿马罗看成是理想的爱人。夜里睡在床上她辗转反侧,做着交欢的美梦;白天,嫉妒和绝望的感情折磨得她心神不宁,把她变成了像她母亲所说的“一个整天绷着脸的痴女人”。

“天哪,我的女儿!你到底是怎么啦?”她妈妈大声喊道。

“我觉得不舒服!我觉得我就要生病了!”

事实上,她真的面色发黄,胃口也没有了。终于有一天早晨,她发烧了,一直睡在床上不起来。她妈妈吓坏了,忙把戈韦阿医生请了来。老医生看过阿梅丽亚以后,走进餐室,吸了一撮鼻烟,感到很舒服。

“我说大夫,是什么毛病啊?”胡安内拉太太问。

“把你女儿嫁出去吧,胡安内拉太太,把她嫁出去吧。这话我已经给你讲过多遍了,老嫂子!”

“不过大夫……”

“把她嫁出去。胡安内拉太太,就是这句话,把她嫁出去!”他拖着患有风湿病的右脚轻轻走下楼梯时,又重复了一遍。

后来,阿梅丽亚的病情终于有了好转——这使若昂·埃杜瓦多非常高兴,因为在她生病期间,他过得很凄凉,深为不能在她身边护理而感到惋惜;有时在事务所,甚至还把伤心的泪水滴在严厉的努内斯·费拉尔盖好图章的证件上。

接下来的一个礼拜天,阿马罗在大教堂参加九点钟开始的弥撒。在他走上祭坛时,突然在会众中看到了阿梅丽亚。她穿着那件镶着大荷叶边的黑绸子连衣裙,跪在她母亲身边。他把眼睛闭了一会,只觉得两手发抖,连圣餐杯也抓不住了。

阿马罗含糊不清地读完福音书,在祈祷书和自己身上画过十字后,便转向众人说道:“Dominus_Vobisum.”①这时,药铺老板卡洛斯的老婆悄声对阿梅丽亚说,教区神父面色这么黄,一定是哪里不舒服。阿梅丽亚只觉得血往脸上涌,忙俯身在祈祷书上,没有回答。在整个弥撒期间,她跪着坐在脚后跟上,沉醉在一种多情的、幼稚的狂喜之中。看到他在场,看到他举着圣饼的修长的细手,看到他轮廓好看的头按照仪式垂下以示崇敬,她都感到欣慰。当他匆匆说出几个拉丁文短语、嗓音稍微响一点时,她便感到全身充满一种甜蜜的激动;当神父左手贴胸,右手伸向空中,转向会众说“祝福你们”时,她瞪大双眼,全神贯注地望着祭坛,仿佛他就是她心目中那位保佑着众教徒的天主——他们低着头跪在大教堂内,一个接一个地一直排到大教堂门口;而在门口,许多乡下人手里抓着粗大的手杖,正呆呆地望着这座金碧辉煌的教堂。

①拉丁文:“主与你们同在。”

当教徒们鱼贯而出时,天下起雨来了;阿梅丽亚和她妈妈躲在门口,等这阵雨过去以后再走。

“啊,是你们在这儿吗?”阿马罗突然走了出来,面色苍白地说。

“我们等这阵雨过去以后再走呢,神父先生,”胡安内拉太太转过身来对着他说。紧接下来她便指责起他来:“你怎么一直没过来玩啊,神父先生?真是的!我们什么地方得罪你啦?天哪,连旁人也在议论这事儿呢……”

“我一直很忙,很忙……”教区神父喃喃说道。

“但晚上来呆一会儿还不行吗?听我说,你也许不相信,可我真是难受死了——而且大家都在谈论这事儿。神父先生,你真太狠心了!”

阿马罗脸红了,说:

“那好吧,定下来了。今天晚上我来,我希望咱们能言归于好。”

阿梅丽亚满脸涨得通红,她为了掩饰自己的慌乱,便仰望着阴云密布的天空,好像在担心要下暴雨一样。

接着阿马罗把自己的雨伞借给了胡安内拉太太。在她撑开雨伞,小心翼翼提起丝绸连衣裙的时候,阿梅丽亚悄声对他说道:

“今天晚上来,是吗?”然后一边紧张地看看四周,一边把声音放得更低:“呵!我真难受死了!我都要发疯了!现在快走吧,我求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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