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晚来到,在那幢凄凉的房子里只剩下阿马罗独自一人的时候,他感到一种令人心碎的郁悒和一种对生活的极度厌恶,再加上他天性怠惰,他真想把肩膀靠在墙角上,就这样死去。

他在屋子中间站定,两眼环视了一下房间:床是一张小铁床,铺着硬邦邦的床垫和红色的床罩;已经失去光泽的玻璃镜子照在桌面上;因为没有洗脸架,脸盆和水罐,还有一块肥皂,就放在窗台上;这里样样东西都有一股霉臭味;外面,漆黑的街上,沉闷的雨不停地下着。多么凄凉的生活!而且将一直这样生活下去。

于是他对阿梅丽亚愤恨起来:他一边挥舞着攥紧的拳头,一边责怪她使自己失去了原来的舒适生活,住到这个没有几样家具的房子里来,不仅要额外增加开支,而且还要经受寂寞的痛苦!倘使她是一个真正的女子,她就该来到他的房间里,对他说:“阿马罗神父,你为什么要搬走呢?我并没有生你的气!”说到底,她为什么要用她那文雅的举止和她那对逗人喜爱的小眼睛激起他的欲望呢?但最后,她却连一句友好的话也没说就让他整理好东西,在她声音嘈杂地弹奏着《接吻华尔兹》的时候,走下了楼梯。

于是他发誓永远不回胡安内拉太太的家。他一边迈着大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一边在考虑用什么办法来羞辱阿梅丽亚。对,有办法了。他要指责她是一个荡妇淫娃!他要在莱里亚的虔敬信教者中扩大影响,他要成为代理主教先生的亲密朋友;他要巧施妙计使大教堂神父和甘索索姐妹跟她们疏远,使他们也不去济贫院路拜访;他要跟好人家的妇女串通起来,让她们在礼拜天做弥撒时不理睬她;他要告诉人们,她的母亲是个婊子。他要让她整日提心吊胆,充满恐惧!让她身败名裂!在大教堂内,当人们做完弥撒走出来的时候,他要幸灾乐祸地看着她头裹黑围巾,羞愧地缩做一团,众人躲避着她走过去;他要故意站在门口,跟民政长官的妻子交谈,跟维亚·克拉拉太太开玩笑!在四旬斋期间,他要大张旗鼓地讲道,好让她听到人们在店铺里、在连拱廊上纷纷议论:“阿马罗神父真伟大!”他要变得野心勃勃,他要密谋策划,他要利用里巴马尔伯爵夫人的影响,爬到教会的最高职位上去。当有一天她看到他成了莱里亚的主教,头戴饰金的主教冠,面色苍白,引人注目,伴随着深沉的风琴声,从大教堂的中殿走下来,后面跟着摇圣香的祭坛少年,从跪在地上的仔海会众中间走过时,她会作何感想呢?到那时候,她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一个瘦削、干瘪的女人,裹着一条廉价的围巾!而她所选中的那个男人,她的丈夫若昂·埃杜瓦多先生又会怎么样呢?他将只是一个工资菲薄的穷抄写员,穿着一件破旧的短上衣,手指被香烟熏得发黄,整天趴在一大堆文件之上;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对上司奉承拍马,对下属也要妒忌!而他,在可以通天的、巨大的教职阶梯上占据了高位的一名主教,将高高地站在众人之上,进入环绕着天主宝座的灵光圈!他将在教会和国家内成为一名要人,他的管区内的教士们一看到他皱眉蹙额就要胆战心惊!

这时,附近教堂里的钟正在徐缓地敲着十点。

这时候她会在干什么呢?她肯定是坐在餐室里做针线活:书记员则坐在她旁边:他们一边玩着比斯卡牌戏,一边大声笑着;也许在黑暗中她正在桌子下面碰他的脚!他想起了她的脚。他还回想起,当她跳过地里的泥潭时,他曾瞥见她的一小段长袜;这激起了他的好奇心,使他从她的大腿,越过一些想来必定很美的部位,一直想到她的乳房……啊,他多么爱这个该诅咒的姑娘啊!然而他却没法把她搞到手!任何男人,不管有多丑、多笨,都可以到济贫院路去求她的妈妈把她嫁给他,他们还可以到大教堂来对他说:“神父先生,我要和这个女人结婚了,请为我们证婚吧。”他们在教会和国家的保护下,可以亲吻她的手臂和她的乳房!可是他却不能。因为他是一名教士!这都是那个该死的、喜欢叽叽喳喳的达莱格罗斯侯爵夫人一手造成的!

他于是憎恨起整个世俗世界来,因为他已经永远失去了那些特权。由于他所担任的圣职不允许他涉足那些世人的社交娱乐活动,作为补偿,他只能在他的教士身份使他在精神上高人一等的优越感中寻求安慰。那个可怜的书记员可以娶那个姑娘并占有她——但是跟一个天主赋予了无上权力的教士相比,他又算得了什么呢?他从这种想法中得到满足,心中居然对他担任的圣职充满了自豪感。但是很快,一个凄凉的想法便袭上心来:这种支配地位只在抽象的精神领域内起作用;他永远不可能对整个社会显示它的威力。它在教会内是上帝;但一到光天化日之下,它就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平民了。不信教的人把所有僧侣的行为只看作是对那些狂热教徒的一种微不足道的影响……使他伤心的正是这一点,即教会对社会生活的影响正在缩小,教士的权力遭到削弱,这种权力仅仅限于精神方面,而对人的肉体、生命和财富却无能为力。这里所缺少的正是当年教会就是国家、教士就是属下所有教徒的世间主人的那种权威。在这种情况下,为教徒们打开或者关上通往天国的大门的那种神秘的权利对他还有多大的意义呢?他宁愿要古代那种开关地牢门的权利!他要使书记员和阿梅丽亚之流在他黑色长袍的阴影下吓得发抖。他渴望成为一名古代教会的教士,渴望享受斥责他人的特权,使人一看到他便想到执行绞刑的刽子手,于是不寒而栗,而在莱里亚,在教会的管辖之下,他要使那两个追求幸福的人,一想到严刑拷打和残酷的惩罚便胆战心惊——到那时候,他和她就会被逐出教门了。但他一边冥想着若昂·埃杜瓦多和阿梅丽亚的事情,一边又深感痛惜,因为他已经再也无法像中世纪的宗教法庭那样对别人处以火刑了!

就这样,那位已经无法加害于人的年轻教士,在感情受到挫折后极为兴奋的情况下,有几个小时的时间,竟妄想再回到天主教专制统治的人世生活中去。这也难怪他,因为所有的教士,即使是最愚蠢的教士,都难免有被教会想把精神上的自我克制强加于人的奢望或是它妄想统治全世界的野心所打动的时刻。每一个副助祭都难免有时候会以为自己可以成为圣徒或者教皇:从来还没有哪位神学院的学生,哪怕只有瞬息的时间,不曾一往情深地向往过沙漠中的大洞穴,因为圣哲罗姆曾在那里仰望着繁星密布的夜空,感受到天主的恩赐像一条流淌着牛奶的河落入他的心田;就是那位大腹便便的修道院院长,当他傍晚带着一副长者的神态坐在阳台上,一边喝着咖啡一边剔着牙缝的时候,他在内心深处也自以为具有托尔克马达①的素质。

①托尔克马达(torquemada):死于一四九八年,西班牙多明我会修道僧,西班牙宗教法庭第一任庭长。

阿马罗的生活变得凄凉沉闷了。到了三月,天气仍然潮湿而阴冷;在大教堂做完礼拜后,他走进自己的住房,脱掉沾满污泥的靴子,穿上拖鞋,便坐下来陷入百无聊赖的苦恼之中。他三点钟吃饭;每当他把汤碗有缺口的盖子掀开时,他总会带着辛酸的渴望回想起在济贫院路吃饭的时候,阿梅丽亚裹着洁白的围巾,温柔体贴、满面笑容地把鹰嘴豆汤递上来的情景。在一旁伺候他的是骨瘦如柴,身材高大,模样活像个穿裙子的大兵的维森西亚;她一直感冒不愈,所以不时地转过脸去,大声地把鼻涕攥在围裙上。她很不爱干净:餐刀在油腻的水中洗过以后,湿漉漉的就摆上桌子。阿马罗虽然讨厌她,对她很冷淡,但他从不抱怨;他一点胃口也没有,匆匆吃完算数。叫她把咖啡端来以后,他便坐在桌边一呆几个小时,坠入孤独的深渊;他默默无言,闷闷不乐,只是不停地把香烟头在盘子边上捻熄。风从破门的裂缝中吹进来,他感到膝盖和两脚冻得冰凉。

大教堂神父从来不到索萨斯路来,因为,正像他自己说的:“一想到要走进那所房子就让人肚子痛得难受。”而阿马罗因为日见忧郁,也一直没有再到胡安内拉太太家去过。他很不高兴,因为她没有派人来请他去参加每个礼拜五晚上的聚会;他把这种怠慢归咎于阿梅丽亚对他的敌视;因此,为了不见到她,他便跟西尔韦里奥神父调换了做弥撒的时间,避开她通常去参加的中午弥撒而去做九点钟的弥撒。对他所作出的新的牺牲他忿恨不已,耿耿于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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