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晚上,阿马罗到圣母升天会的唐娜·玛丽亚家吃晚饭,饭后又沿着马拉泽斯公路散了一会步。到了该睡觉的时候他便走了回来。快到家时,他发现临街的门开在那里:过道里的草垫子上放着鲁萨的毡拖鞋。
“傻丫头!”阿马罗想:“她到泉边去取水忘记把门关上了。”
他记得,阿梅丽亚这天晚上到皮耶达德山脚下儒瓦基娜·甘索索夫人家的农场去了;而胡安内拉太太则说过要去看望大教堂神父的姐姐。他慢慢关上门,上楼来到厨房间点上他的灯;因为街上潮湿,他一直穿着高统套鞋,所以他走在地板上并没有什么声响;当他走过餐室时,他听到胡安内拉太太卧室的印花布门帘后面传来一阵高声的咳嗽。他大吃一惊,忙机警地问到门帘的一边,从半开着的房门偷偷望进去。“啊,天哪!”原来胡安内拉太太穿着一件白色衬裙,正在把她的紧身胸衣扣好;大教堂神父只穿着衬衫坐在床边上,喘着粗气!
阿马罗紧靠着扶手走下楼梯,小心翼翼地关上门走了出去。他绕着大教堂昏昏沉沉地走着。天上阴云密布,稀疏的雨点开始落了下来。
“啊,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他说,大感惊愕。
他从来没想到会有这么丑恶可耻的事情。胡安内拉太太,放荡的胡安内拉太太!大教堂神父,他当年的伦理学教师!再说他已经年老力衰,已经没有年轻人的那种热血沸腾的冲动,已经到了该让热情冷却下来,多考虑一些养身之道和维护自己作为一个教士的尊严的时候了!如果他尚且如此荒唐,那么,一个年富力强、精力充沛、血管里热血在沸腾、在燃烧的青年又会怎么样呢?这么说来,神学院中人们窃窃私语的那些话都是真的了;在格拉列拉做过五十年教区神父的塞克拉老神父过去常说的那句话:“他们都玩同一套鬼把戏!”——也是真的了!是的,所有的人都玩同一套鬼把戏。他们占据着高位,他们进了教士会,统治着神学院,指导着人们的道德良心。他们披着天主仆人的外衣,这层外衣永远地赦免了他们的罪孽;与此同时他们却又养着一个肥胖的放荡女人;从庄严肃穆的教堂回来,他们便可以到她们的家里休息,抽抽香烟,拍拍她们滚圆的手臂!
接着,他又想到:这位胡安内拉太太和她的女儿竟然靠着一位老神父残存的色欲维持生活,她们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胡安内拉太太过去肯定是个美人,身段匀称、惹人爱怜——但现在韶华已逝,丰韵已不复存在了!在她晚年跟大教堂神父勾搭上之前,她曾在多少男人的怀抱中撒过娇、卖过悄呢?这母女俩——啊,见鬼,她们竟是不正派的女人!她们接受房客,她们靠着不正当的收入维持生活。阿梅丽亚做礼拜、买东西、去农场都是只身独往;而且凭着她那双黑黑的大眼睛,或许早已经有了情人!顺着这条思路,他又想到一些过去不曾留意的事情。有一天,他们俩单独在一起,她曾站在窗前指给他看一瓶金凤花,当时她满脸绊红,把手搭在他的肩上,两只眼睛火辣辣的,像是在恳求他。还有一次,她曾把她的胸脯在他的手臂上摩擦!
夜幕降临了,天上飘着细雨。阿马罗毫无党察,他快步走着,心中只有一个美妙的想法使他全身激动不已:要做这姑娘的情人,就像大教堂神父是她母亲的情人一样!他已经想象到这种愉快而可耻的生活将充满欢乐;当肥胖的胡安内拉太太在楼上的房间里吻着因患气喘而呼吸困难的大教堂神父时,阿梅丽亚就会提着她的白衬裙,赤裸的肩膀上裹着技巾,蹑手蹑脚地下楼来到他的房间里……他是多么激动地在等着她啊!此时他感到的已经不再是对她的那种伤感的、甚至是痛苦的爱怜了。他现在只有一个邪恶的念头,那就是两个教士跟他们各自的情妇,正好可以组成一个很好的小集团。虽然他的誓言使他受到束缚,但这一卑鄙的阴谋却给了他一种堕落的满足。他竟然沿着马路跳了起来——啊,现成的房子,唾手可得的两个女人!
大雨倾盆而下。当他走进房门时,餐室里已经点上灯。他登上了楼梯。
“唉呀,他身上多冷啊!”阿梅丽亚握着他被雨淋湿的手说。
她这时正在桌旁缝衣服,肩上披着一件斗篷。坐在她旁边的若昂·埃杜瓦多正跟胡安内拉太太玩着比斯卡①牌戏。
①比斯卡:葡萄牙最流行的一种牌戏。
阿马罗觉得有点尴尬,不知道为什么,书记员的在场突然使他感到了不快的现实对他的猛烈冲击;他的一切希望刚才还在他的想象中跳着欢乐的舞蹈,此刻却一个接一个地化作泡影,消失不见了;因为他看到阿梅丽亚正坐在灯下她的未婚夫旁边,低头做着简单的针线活,身上穿着一件深色高领口的长裙。
而且他周围的一切也显得更正派了:四壁墙上糊着印有绿色枝叶的墙纸,碗柜里满满放着比斯塔阿莱格雷出产的闪闪发光的瓷器,大肚皮水罐看上去和蔼可亲,那架旧钢琴不稳地立在三条弯弯曲曲的腿上;那个书橱是他们都喜欢的,那个圆脸蛋的爱神丘比特打着一把张开的伞,上面插满了牙签,他们一边说着老掉牙的笑话,一边平平静静地玩着比斯卡牌戏。这一切都是那样的正派和体面!
然后他便注意地看着胡安内拉太太曲线起伏的胸脯,仿佛在寻找大教堂神父留下的吻迹:啊!你呀你,你毫无疑问是个靠人养活的姘妇。但是,眼睫毛长而下垂、嘴唇鲜艳可爱的阿梅丽亚……!她对她母亲的放荡生活也许一无所知;或者即使她真的知道,她也决心获得一种合法的爱情从而使自己牢牢站稳脚跟!想到这里,阿马罗又在暗处长时间地观察起她来,企图从她平静安详的面部表情上找到证据,使自己确信她的过去是清白无瑕的。
“你有点累了,神父先生,是不是?”胡安内拉太太说。然后,她又看了看若昂·埃杜瓦多说:“请出王牌吧,今天晚上你的心思根本就不在牌上。”
那位书记员因为在恋爱,有些心不在焉。
“该轮到你出牌了,”胡安内拉太太每分钟都得提醒他一次。
后来,他又忘了取牌。
“啊,孩子,孩子!”她口气温和地说,“我真要拉你的耳朵了。”
阿梅丽亚低着头继续做她的针线活儿。她穿着一件短小的黑上衣,上面缝着玻璃扣子,遮住了她胸脯的外部轮廓。
阿马罗被她那一对只盯在针线活上的眼睛和那件遮住了她全身美中最诱人部分的上衣激怒了!他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期望的了。她的任何东西都不会属于他了,她眼中发出的光,她雪白的胸部也不会属于他了!她想要结婚——把这一切都留给那另外一个人,那个正在傻笑着打出几张梅花牌的白痴!于是他恨起他来,这是一种心情复杂、夹着嫉妒的憎恨,这憎恨把对方的小黑胡子、把他享有的爱的权利也包括在内……
“你不舒服吗,神父先生?”阿梅丽亚看到他在椅子里转过来扭过去的,便问道。
“不,”他简短地回答说。
“啊!”她一边很快地缝着衣服,一边轻声叹了口气。
书记员一边洗牌,一边谈起他想租赁的一幢房子;于是话题转向了家庭事务。
“给我拿盏灯来!”阿马罗对鲁萨喊道。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感到绝望了。他把蜡烛放在五斗橱上;镜子就在面前,他照了照自己的模样,只见自己的脸刮得光光的,衣领硬得像狗的颈圈,脑后那块剃光的颅顶丑陋之极,他觉得自己又难看又可笑。他本能地把自己跟那个留着小胡子、头发一根也没削掉、享有充分自由的人作了一番比较!他想,我为什么要折磨自己呢?另外那个人可以做丈夫;他可以让她姓他的姓,和她成家,生儿育女;而他,阿马罗,却只能给她以犯罪的欢乐,继之以对罪孽的恐怖!也许她是喜欢他的,尽管他是一名教士;但是,首要的一点,最重要的一点是,她想要结婚;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她能理解,自己虽然长得很美,但却贫穷而孤单;她渴望跟人合法地结婚,白头偕老;希望得到邻居的尊重,店主的照顾以及体面的结合带来的所有好处。
但是这时,他却痛恨她,痛恨她的高领口长裙,痛恨她的贞洁高雅。如果她看不到,在她的身边,在一件黑色长袍的下面,有一颗忠实而炽热的心在追求她,在为她颤抖,怀着对她的渴望而慢慢死去,那她就是一个傻瓜!这时候他便希望她像她母亲那样,或者比她母亲更放荡,毫无顾忌,穿着俗艳的花衣服,头发盘成一个招摇的发髻,翘着二郎腿,对着男人做媚眼,做一个放荡的女人,来者不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