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好听!”他说。

阿梅丽亚又唱了一遍,吐字更加清晰,一边很快地做着针线活;她不时地抬起头来看看暂时缝上打样的粗针脚,或者用长着长而闪亮的指甲的手在缝口上抹一遍以便对准。

阿马罗觉得她那些手指甲美极了,因为在他看来,她本人和属于她的一切都是完美无瑕的:他喜爱她衣服的颜色、她走路的姿势、她用手指理头发的样子;甚至连她晒在窗外竹竿上的白裙子他也要温情脉脉地盯上几眼。过去他从来没有跟哪一个女人的生活这样关系密切过。当他看到她的房门半掩半开时,他的眼睛便望进去,贪婪地看这看那,就像从远处眺望天堂中的美景一般:挂在钉子上的衬裙,摊开的长袜、皮箱顶上的吊袜带都会使他想到她赤裸的身体,使他脸色变得苍白,把牙关咬紧。他听不厌她讲话或欢笑,看不厌她走过狭窄的房门时,浆硬笔挺的裙子碰到门边的情景。在她的身边,他感到酥软无力、心荡神移,忘记了自己是一名教士。宗教法庭、天主、大教堂、罪恶等等都被远远地抛在了脑后;它们都在天上,虽然轮廓清晰,但就像在昏睡中看到的一样,又像一个人从山上望下去,看到山下的房子在山谷升起的雾中消失不见一样;他只想到,如果能在她洁白的脖子上亲吻一下该有多么甜蜜,或者能咬咬她的小耳朵该有多么快乐。

他有时候会强行压下这些意志薄弱的感情冲动,一边在地上跺脚一边自言自语:“让这些念头都见鬼去吧,我必须要有理智!我必须严以律己!”

当他下楼走到自己的房间时,他总是力图专心读他的祈祷书;但楼上一直传来阿梅丽亚的声音;当她在地板上走过时,她的小靴子便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再见吧!他的虔诚动摇了,就像无风时风帆垂了下来一样;他的改恶从善的决心又插翅飞掉了;对他的种种诱惑又一起回来盘踞住他的头脑,它们颤抖着,摇摆着,相互摩擦着,就像一群鸽子蜂拥进鸽笼一样!他完全被征服了,他感到痛苦不堪。这时他才懊悔自己失去了自由:他但愿自己从没遇到过她;他渴望着远远离开莱里亚,搬到一个幽静的村子里,生活在一群温和平静的人们中间,身边有个勤俭持家而又满腹格言古训的老仆人。当莴苣抽芽长得又鲜又嫩,当雄鸡对着太阳喔喔啼鸣的时候,漫步在自己的花园里该是多大的一种乐趣啊!但是阿梅丽亚在楼上喊他了——于是诱惑又开始了,而且每次都把他抓得更紧了。

晚饭时间是一天中最好的时间,是他最愉快也是最危险的时候。胡安内拉太太切着熟肉,而阿马罗则一边聊天,一边把橄榄核吐在手心里,然后在餐桌的白色台布上排成一排。日见消瘦的鲁萨手脚已不那么麻利了,而且不停地咳嗽,所以有时候阿梅丽亚便自己站起来从碗柜里去拿一把小刀或一只盘子。而讲究礼貌的阿马罗便常常主动提出帮她去拿。

“你就别麻烦了,神父先生,你就不必麻烦了,”她说。当她把手放在他的肩上时,他们的目光相遇了。

阿马罗把腿伸直,把餐巾摊在肚子上,感到非常满意;餐室里暖烘烘的,更使他感到舒适;喝完第二杯葡萄酒之后,他感到心花怒放,便开始说起笑话来;有时候,他甚至含情脉脉地看着她,在桌下轻轻地,仿佛无意似地碰一下她的脚;有时候,他会带着一种意味深长的神情,说他深为自己没有一个像她那样的小妹妹感到遗憾。

晚上,当他下楼回到自己的房间时,他总是兴奋不已。他规定自己阅读《耶稣赞美歌》,这是一本泽自法文,由耶稣奴隶会出版的书。这部虔诚的作品以一种模棱两可的抒情笔调写成,有些段落甚至近乎猥亵,给祈祷者提供了一些淫秽的字句。书中援引了耶稣讲过的一些充满了强烈情欲的话:“啊!来吧,我心中的爱人,可爱的肉体,我饥渴的心灵需要你!我充满激情地爱着你,疯狂地爱着你!拥抱我吧!让我燃烧吧!来吧!把我压碎吧!”神圣的爱就这样被故意描写得内容荒诞、语言猥亵。在这本充满激情的一百页的书中,它时而哀鸣,时而吼叫,时而又慷慨激昂地诉说;书中每隔几行就要重复出现“享乐”、“芬芳”、“发狂”、“销魂”等字眼,就像歇斯底里症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发作一样。在几段热情洋溢的独白倾诉了爱情欢娱的销魂之后,接下来便讲到圣器收藏室内的种种愚蠢行为。斋戒期间饥饿难熬时的各种解决办法以及妇女分娩时的祈祷文!一位主教推荐过这本精装的小书,于是教会学校便把它发给学生们阅读。它充满了热狂,令人读来激动不已;色情作品的诱惑和献身精神的刺激,它兼而有之;它用摩洛哥皮装订好,在忏悔室里送给忏悔者。它是教会的淫药。

阿马罗总是读到很晚。这些动人的讲道搅乱了他的心,使他充满了情欲。有时候,在寂静之中,他听到阿梅丽亚的床在他的头顶上吱嘎作响;于是书便会从他手中滑落;他把头靠在扶手椅背上,闭起双眼,脑海中便浮现出她的身影:戴着胸罩坐在梳妆台前,把辫子松开,或者是弯下身去把吊袜带脱下来,于是衬衣的半开领便把她雪白的胸部露了出来。他咬牙切齿地站起来,兽性在他头脑中占了上风,他决心要占有她。

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开始推荐她阅读《耶稣赞美歌》一书。

“你会发现,这本书非常好,非常圣洁,”一天晚上,他把这本书放在她的针线篮里的时候说。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阿梅丽亚的脸色很苍白,两眼下面有着深深的皱纹。她说她失眠了,心里突突直跳。

“你喜欢《赞美歌》吗?”

“非常喜欢。多么可爱的祈祷文啊!”她回答说。

那天一整天,她的目光都不肯跟阿马罗的目光相遇。她显得很忧伤;有时候,毫无明显的理由,她也会两颊绯红。

对阿马罗来说,最难受的日子是礼拜一和礼拜三;因为这两天的晚上,若昂·埃杜瓦多都是来胡安内拉太太家度过的。教区神父直到九点钟才走出自己的房间;当他上楼来吃茶点时,他一看到书记员身裹斗篷坐在阿梅丽亚身边就感到恼火。

“呵,神父先生,他们俩在一起聊得多开心啊,”胡安内拉太太说。

阿马罗铁青着脸淡然一笑,慢慢掰开烤面包片,两只眼睛盯着自己的茶杯。

因为有若昂·埃杜瓦多在场,阿梅丽亚不便像平时那样跟教区神父随随便便,无拘无束地谈笑,她甚至没有从针线活上抬起过眼睛来;书记员一声不响地吸着香烟;在长时间的沉默中,不时可以听到风在街上呼啸而过的声音。

“愿天主保佑今晚在海上航行的那些可怜的人!”胡安内拉太太一边慢吞吞地结着长袜子一边说。

“愿天主保佑我们大家!”若昂·埃杜瓦多说。

他的虚伪言谈,他的矫揉造作,激怒了阿马罗神父:他厌恶他,因为他不信仰天主;因为他留着乌黑漂亮的小胡子。在他面前,他觉得自己被教会的锁链束缚得更紧了。

“弹点什么听听吧,孩子,”胡安内拉太太对阿梅丽亚说。

“唉呀,我累死了!”阿梅丽亚回答说,同时轻声地“唉”了一声,背靠在椅子上。

她母亲不愿意看到别人扫兴,便提议三个人打一会儿牌。阿马罗神父感到很不愉快,端着灯,下楼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那些晚上他几乎对阿梅丽亚痛恨起来:他觉得她乖戾而固执。在他看来,书记员在胡安内拉太太家中这样进进出出,关系如此密切,简直是有伤风化。他甚至决定跟胡安内拉太太谈谈这件事。他要对她说:“允许她的情人来家一事绝不会使天主感到高兴。”后来,当他清醒过来时,他决心忘记这件事:他曾考虑离开胡安内拉太太家,甚至离开这个教区。这时,他仿佛看到头戴香橙花花冠的阿梅丽亚和身穿晨礼服、满脸通红的若昂·埃杜瓦多举行过婚礼以后从大教堂走出来的情景……他看到新人床上铺着镶有花边的被单……所有表明她爱那个白痴书记员的证据犹如匕首一般戳进他的心中。“好吧,让他们结婚,然后就让他们见鬼去吧。”

这时他真的痛恨起阿梅丽亚来了。他用力转动着锁孔中的钥匙,不让她的声音或她的裙子的沙沙声传进他的房间。但过了一会以后,他就会像过去那些晚上一样,一动不动地、焦急不安、心跳急促地倾听着她在楼上跟她母亲讲话、准备回自己房间所发出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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