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萨端着茶走了进来。胡安内拉太太高高举起茶壶,一边倒着冒热气的茶一边说:“来,来,孩子们;这是市场上最好的茶叶了。是从苏塞的店里买来的……”

阿瑟把糖传给大家,一边开着老掉牙的玩笑:

“把甜蜜可口的糖送给甜蜜可爱的人儿。”

老太太们端着茶托把茶喝光,然后仔细选好几片吐司,大声地咀嚼起来;为了保护衣服,不使茶托里的茶水滴上去,也不沾上黄油,她们都小心翼翼地把手帕摊在膝盖上。

“您不想吃一只小小的果馅饼吗,神父先生?”阿梅丽亚在他面前托着盘子说。“这些都是道成肉身路那些领取养老金的人做的,又好看又新鲜。”

“谢谢您。”

“来,拿这一个,这简直是直接从天国来的天使食用的饼。”

“啊,是的!从天国来的,”他笑容满面地说。当他用手指尖拿饼时,他两眼直视着她。

阿瑟先生有个茶后唱歌的习惯。钢琴上方有支蜡烛照亮了乐谱,阿梅丽亚等鲁萨一收拾好桌子便坐在钢琴前面,在黄色的键盘上弹了起来。

“请问诸位今天想听点什么?”阿瑟问。

众人纷纷提出了要求,点到的歌曲有《勇士》、《坟墓中的婚礼》、《异教徒》《哦,够了》……

坐在角落里的大教堂神父瓮声瓮气地报出了他点的歌名:“来,科塞罗,唱个《科斯梅大叔,老流氓》吧。”

女人们都责骂起他来:“天哪!为什么要唱这支歌呢?神父先生!你怎么可以点这种歌呢?”

唐娜·儒瓦基娜·甘索索断然喊道:“那些歌统统不唱。给我们来首忧伤的,好让咱们新来的教区神父瞧瞧阿瑟的本事。”

“对!对!”众人齐声喊道。“唱支忧伤的。对,阿瑟,唱支忧伤的。”

阿瑟清了清喉咙,吐了口痰,然后突然装出一副愁容满面的样子,哀伤地提高了嗓门,唱道:

再见吧,我的天使!我将离你而去……

这是一八五一年浪漫主义时代的一首歌曲,歌名叫《告别》。讲的是一个凄凉的秋天的下午,一对恋人在树林里依依话别。后来,曾经激起少女痴情的男主人公被情人抛弃,于是于然一身,到处流浪,来到了海边。这里,在一个遥远的山谷里,有一个被人们忘记的坟墓,在银色的月光下,纯洁、清白的修女们来到这里和他一起哭泣。

“真美,真美!”众人喃喃说道。

阿瑟唱得眼泪也出来了,他的脸上露出一种恍惚的表情;但是每唱完一段,在伴奏弹过门时,他却对着周围的人们不住微笑——在他黑糊糊的嘴巴里,人们可以看到他那些蛀牙的残桩。阿马罗神父坐在窗下吸着烟,注视着阿梅丽亚,她正全神贯注地在为那首病态的、感伤的歌曲伴奏。在烛光的映衬下,她俏丽的侧影上增添了一条明亮的轮廓线;她胸部的曲线很协调地突了出来;她看着乐谱,长着长睫毛的眼睑轻微地忽上忽下。若昂·埃杜瓦多站在她旁边,为她翻乐谱。

阿瑟一只手放在胸前,一只手伸向空中,以一个凄惨而又充满激情的动作,唱出了最后一句:

最后,我将在这黑暗的坟墓中,结束我不幸的一生和一切的一切!

“好!好!”他们齐声高呼。

大教堂神父低声对阿马罗评论说:“啊,就唱感伤的歌曲而言,没有人比得过他。”他高声打了一个呵欠,又说道:“我亲爱的孩子,今天我吃的鱿鱼一直在我的胃里咕咕叫个不停。”

玩“排号”①牌戏的时候到了。他们都捡好自己惯用的牌盘——唐娜·若塞帕两眼闪着贪婪的光,用力摇动着盛放号码牌的大布袋。

①排号:一种牌戏。由袋中取出有号码的牌,放在有相当号码的牌盘上,以能先排出一列者为胜。

“这里有您坐的位子,阿马罗神父,”阿梅丽亚说。

这位子就在她旁边。他犹豫了一下,但他们挪动了一下为他腾出了地方,于是他便走过去坐了下来,脸微微有点发红,羞答答地翻了翻衣领。

有一会儿工夫,大家都默不作声,后来大教堂神父用他那困倦的声音叫起数来。唐娜·安娜·甘索索在角落里安静地睡着了,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由于灯光投下的阴影,他们的头部有一半都在暗处。不加灯罩的灯将光线投射在黑色的台布上,人们看到,由于经常使用,纸牌已经油腻不堪;而老太太们的手也都干瘪枯萎,像爪子一样在搅和着玻璃计数器。钢琴盖还开着,上面的蜡烛还点着,火焰又直又高。

大教堂神父大声喊叫着,开着老玩笑:“一,猪脑袋!三,滑稽脸!”

“我要二十一,”一个声音说。

“三,”另一个声音高兴地低声说。

大教堂神父的姐姐贪得无厌地喊道:

“把那些号码牌统统洗一遍,普拉西多兄弟!继续打下去!”

“把四十七拿给我,我正缺这张牌,”阿瑟·科塞罗说。他坐在那里,脑袋夹在两只握紧的拳头中间。

最后,大教堂神父终于拿到他所需要的号码,胜了一盘。阿梅丽亚在房间里环顾了一下说:

“若昂·埃杜瓦多先生为什么没打牌呀?他人呢?”

原来若昂·埃杜瓦多躲在窗口的凹进处,这时他便从窗帘后面走了出来。

“拿好这张牌,接着打下去吧。”

“既然你还没坐下,就记记分,收收钱吧,”胡安内拉太太说。

若昂·埃杜瓦多端着瓷盘子兜了一圈。到最后一数钱,却少了十个里亚尔。

“我的钱放进去了,我的钱放进去了!”所有的人都非常激动地叫了起来。

“是大教堂神父的姐姐,她舍不得从她那一大堆钱里拿出一个铜币来,”若昂·埃杜瓦多一边鞠躬一边说。“我觉得好像是唐娜·若塞帕还没有把钱放进来。”

“我!”她怒气冲冲地喊了起来。“真是胡说八道!我是第一个把钱放进去的!绝没有那回事!我记得清清楚楚,放进去的是两枚硬币,每枚五个里亚尔!这个人是怎么回事呀?”

“那好吧。一定是我忘了。你坐好吧;我现在就把钱放进去。”若昂·埃杜瓦多说,接着又低声抱怨道:“一个信教的女人竟是一个贼!”

大教堂神父的姐姐悄悄地对圣母升天会的唐娜·玛丽亚说:“我倒要看看他能不能逃得过惩罚。他对天主一定也不敬畏!”

“这里唯一玩得不开心的就是阿马罗神父了,”有人说道。

阿马罗微微一笑。他精疲力竭,心不在焉,有时甚至忘了记分;阿梅丽亚碰碰他的胳膊肘,说:“您怎么不记分,神父先生?”

他先赌了两个三,结果赢了;后来他们俩都要了三十六,有了这张牌就可以和了。

桌子上的人都注意到了这一点。

“好,咱们来看看他们俩能不能一起和,”唐娜·玛丽亚唠唠叨叨地说着,一边气呼呼地扫了他们俩一眼。

但是“三十六”却没有出现;而别人的牌上又有了新的变化;阿梅丽亚担心唐娜·若塞帕要和了,因为她一直在椅子上扭来扭去动个不停,一直在要“四十八”。阿马罗也不由自主地发生了兴趣,哈哈笑了起来。

大教堂神父在抽牌时故意慢吞吞的。

“快!快!赶紧出牌,神父先生,”他们都冲着他直喊。

阿梅丽亚闪动着眼睛,俯身向前轻声说道:

“我无论如何也要拿到‘三十六’。”

“好!给你,‘三十六’,”大教堂神父说。

“我们和了!”阿梅丽亚喊道,脸涨得通红。她欣喜若狂地拿起阿马罗的牌和她自己的牌,得意地举起来让大家验证。

“愿天主祝福他们,”大教堂神父乐呵呵地说,接着把盛满十里亚尔硬币的盘子底朝天地倒在他们面前。

“这简直像是奇迹!”圣母升天会的唐娜·玛丽亚虔诚地说。

但这时已经敲过了十一点,打完了最后一圈,老人们都穿上外衣,裹好围巾。阿梅丽亚坐在钢琴旁边,轻轻地弹奏出一支波尔卡舞曲。若昂·埃杜瓦多走到她跟前,压低了嗓门说:

“祝贺您跟神父一起打赢了牌。真让人高兴啊!”她正要答话,他便冷冰冰地说了一声“晚安!”怒气冲冲地把斗篷往身上一裹就走了。

鲁萨举着灯把楼梯照亮。老太太们紧紧地裹在暖和的衣服里,一边离去一边喊着“晚安!”阿瑟先生一边乱弹着吉他一边哼着《异教徒》。

阿马罗回到自己的房间,开始念起他的每日祈祷书,但是他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把思想集中在祈祷上;老太太们的面孔,阿瑟的蛀牙,尤其是阿梅丽亚的侧影,一直不停地闪过他的脑海。他坐在床沿上,面前摊着他的每日祈祷书,眼睛盯着灯,心中却在想象着她的头发,她那小巧玲珑,皮肤黝黑、让针给戳过的手指以及她的嘴巴周围那些可爱的汗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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