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年,改知河南,命未下而寝疾矣。旋提举崇福宫,以疾表求致仕曰:“臣本无宿疾,医者用术乖方,妄投汤剂,率任情意,差之指下,祸延四支。一身之微,固无足恤,奈九族之托何!”盖以身疾谕朝政也。
诲三居言责,皆以弹奏大臣而去,一时推其鲠直。居病困,犹旦夕愤叹,以天下事为忧。既革,司马光往省之,至则目已瞑。闻光哭,蹶然而起,张目强视曰:“天下事尚可为,君实勉之。”光曰:“更有以见属乎?”曰:“无有。”遂卒,年五十八,海内闻者痛惜之。
元祐初,吕大防、范纯仁、刘挚表其忠,诏赠通议大夫,以其子由庚为太常寺太祝。自诲罢去,御史刘述、刘琦、钱顗皆以言安石被黜。
刘述字孝叔,湖州人。举进士,为御史台主簿,知温、耀、真三州,提点江西刑狱,累官都官员外郎,六年不奏考功课。知审官院胡宿言其沉静有守,特迁兵部员外郎,改荆湖南北、京西路转运使,再以覃恩迁刑部郎中。
神宗立,召为侍御史知杂事,又十一年不奏课。帝知其久次,授吏部郎中。尝言去奢当自后宫始,章辟光宜诛,高居简宜黜,张方平不当参大政,王拱辰不当除宣徽使。皆不报。滕甫为中丞,述将论之。甫闻,先请对。甫退,述乃言甫为言官无所发明,且擿其隐慝。帝曰:“甫遇事辄争,裨益甚多,但外人不知耳。甫谈卿美不辍口,卿无言也。”
王安石参知政事,帝下诏专令中丞举御史,不限官高卑。赵抃争之,弗得。述言:“旧制,举御史官,须中行员外郎至太常博士,资任须实历通判,又必翰林众学士与本台丞杂互举。盖众议佥举,则各务尽心,不容有偏蔽私爱之患。今专委中丞,则爱憎在于一己。若一一得人,犹不至生事;万一非其人,将受权臣属托,自立党援,不附己者得以中伤,媒蘖诬陷,其弊不一。夫变更法度,其事不轻,而止是参知政事二人,同书札子。且宰相富弼暂谒告,曾公亮已入朝,台官今不阙人,何至急疾如此!愿收还前旨,俟弼出,与公亮同议,然后行之。”弗听。
述兼判刑部,安石争谋杀刑名,述不以为是。及敕下,述封还中书,奏执不已。安石白帝,诏开封府推官王克臣劾述罪。于是述率御史刘琦、钱顗共上疏曰:“安石执政以来,未逾数月,中外人情嚣然胥动。盖以专肆胸臆,轻易宪度,无忌惮之心故也。陛下任贤求治,常若饥渴,故置安石政府。必欲致时如唐、虞,而反操管、商权诈之术,规以取媚。遂与陈升之合谋,侵三司利柄,取为己功;开局设官,用八人者分行天下,惊骇物听,动摇人心。去年因许遵文过饰非,妄议自首按问之法,安石任一偏之见,改立新议,以害天下大公。章辟光献岐邸迁外之说,疏间骨肉,罪不容诛。吕诲等连章论奏,乞加窜逐。陛下虽许其请,安石独进瞽言,荧惑圣听。陛下以为爱己,隐忍不行。先朝所立制度,自宜世世子孙,守而勿失;乃欲事事更张,废而不用。安石自应举历官,尊尚尧、舜之道,以倡率学者,故士人之心靡不归向,谓之为贤。陛下亦闻而知之,遂正位公府。遭时得君如此之专,乃首建财利之议,务为容悦,言行乖戾,一至于此。刚狠自任,则又甚焉。奸许专权之人,岂宜处之庙堂,以乱国纪!愿早罢逐,以慰安天下元元之心。曾公亮位居丞弼,不能竭忠许国,反有畏避之意,阴自结援以固宠,久妨贤路,亦宜斥免。赵抃则括囊拱手,但务依违大臣,事君岂当如是!”
疏上,安石奏先贬琦、顗监处、衢州盐务。公亮疑太重,安石曰:“蒋之奇亦降监,当从之。”司马光乃上疏曰:“臣闻孔子曰:“守道不如守官。‘孟子曰:“有言责者,不得其言则去。’此古今通义,人臣之大节也。彼谋杀已伤自首刑名,天下皆知其非。朝廷既违众议而行之,又以守官之臣而罪之,臣恐失天下之心也。夫绁食鹰鹯者,求其鸷也,鸷而烹之,将安用哉!今琦、顗所坐,不过疏直,乃以迕犯大臣,猥加谴谪,恐臣下自此以言为讳。乞还其本资,以靖群听。”不报。
开封狱具,述三问不承。安石欲置之狱,光又与范纯仁争之,乃议贬为通判。帝不许,以知江州。逾岁,提举崇禧观。卒,年七十二,绍兴初,赠秘阁修撰。
刘琦,字公玉,宣城人。博学强览,立志峻洁。以都官员外郎通判歙州。召为侍御史,建言:“自城绥州,数致羌寇,宜弃之。”浙西开漕渠,役甚小,使者张大其事,以功迁官。言者论其非,诏琦就劾,官吏人人惴恐。琦但按首谋二人而已。既贬,通判邓州而卒,年六十一。
钱顗,字安道,常州无锡人。初为宁海军节度推官,守孙沔用威严为治,属吏奔走听命。顗当官而行,无所容挠,遇不可,必争之,由是独见器重。知赣、乌程二县,皆以治行闻。
治平末,以金部员外郎为殿中侍御史里行。许遵议谋杀案问刑名,未定而入判大理,顗以为:“一人偏词,不可以汨天下之法,遵所见迂执,不可以当刑法之任。”不从。二年而贬,将出台,于众中责同列孙昌龄曰:“平日士大夫未尝知君名,徒以昔官金陵,媚事王安石,宛转荐君,得为御史。亦当少思执国,奈何专欲附会以求美官?
顗今当远窜,君自谓得策邪?我视君犬彘之不如也。“即拂衣上马去。
后自衢徙秀州。家贫母老,至丐贷亲旧以给朝晡,而怡然无谪官之色。苏轼遗以诗,有“乌府先生铁作肝”之句,世因目为“铁肝御史”。卒,年五十三。
郑侠,字介夫,福州福清人。治平中,随父官江宁,闭户苦学。王安石知其名,邀与相见,称奖之。进士高第,调光州司法参军。安石居政府。凡所施行,民间不以为便。光有疑狱,侠谳议傅奏,安石悉如其请。侠感为知己,思欲尽忠。
秩满,径入都。时初行试法之令,选人中式者超京官,安石欲使以是进,侠以未尝习法辞。三往见之,问以所闻。对曰:“青苗、免役、保甲、市易数事,与边鄙用兵,在侠心不能无区区也。”安石不答。侠退不复见,但数以书言法之为民害者。久之,监安上门。安石虽不悦,犹使其子雱来,语以试法。方置修经局,又欲辟为检讨,更命其客黎东美谕意。侠曰:“读书无几,不足以辱检讨。所以来,求执经相君门下耳。而相君发言持论,无非以官爵为先,所以待士者亦浅矣。果欲援侠而成就之,取其所献利民便物之事,行其一二,使进而无愧,不亦善乎?”
是时,免役法出,民商咸以为苦,虽负水、舍发、担粥、提茶之属,非纳钱者不得贩鬻。税务索市利钱,其末或重于本,商人至以死争,如是者不一。侠因东美列其事。未几,诏小夫裨贩者免征,商之重者十损其七,他皆无所行。
是时,自熙宁六年七月不雨,至于七年之三月,人无生意。东北流民,每风沙霾曀,扶携塞道,羸瘠愁苦,身无完衣。并城民买麻糁麦麸,合米为糜,或茹木实草根,至身被锁械,而负瓦楬木,卖以偿官,累累不绝。侠知安石不可谏,悉绘所见为图,奏疏诣阁门,不纳。乃假称密急,发马递上之银台司。其略云:“去年大蝗,秋冬亢旱,麦苗焦枯,五种不入,群情惧死;方春斩伐,竭泽而渔,草木鱼鳖,亦莫生遂。灾患之来,莫之或御。愿陛下开仓廪,赈贫乏,取有司掊克不道之政,一切罢去。冀下召和气,上应天心,延万姓垂死之命。今台谏充位,左右辅弼又皆贪猥近利,使夫抱道怀识之士,皆不欲与之言,陛下以爵禄名器,驾驭天下忠贤,而使人如此,甚非宗庙社稷之福也。窃闻南征北伐者,皆以其胜捷之势、山川之形,为图来献,料无一人以天下之民质妻鬻子,斩桑坏舍,流离逃散,遑遑不给之状上闻者。臣谨以逐日所见,绘成一图,但经眼目,已可涕泣。而况有甚于此者乎!如陛下行臣之言,十日不雨,即乞斩臣宣德门外,以正欺君之罪。”疏奏,神宗反覆观图,长吁数四,袖以入。是夕,寝不能寐。翌日,命开封体放免行钱,三司察市易,司农发常平仓,三卫具熙河所用兵,诸路上民物流散之故。青苗、免役权息追呼,方田、保甲并罢,凡十有八事。民间欢叫相贺。又下责躬诏求言。越三日,大雨,远近沾洽。辅臣入贺,帝示以侠所进图状,且责之,皆再拜谢。
安石上章求去,外间始知所行之由,群奸切齿,遂以侠付御史,治其擅发马递罪。吕惠卿、邓绾言于帝曰:“陛下数年以来,忘寐与食,成此美政,天下方被其赐;一旦用狂夫之言,罢废殆尽,岂不惜哉?”相与环泣于帝前,于是新法一切如故。
安石去,惠卿执政,侠又上疏论之。仍取唐魏徵、姚崇、宋璟、李林甫、卢祀传为两轴,题曰《正直君子邪曲小人事业图迹》。在位之臣暗合林甫辈而反于崇、璟者,各以其类,复为书献之。并言禁中有被甲、登殿等事。惠卿奏为谤讪,编管汀州。御史台吏杨忠信谒之曰:“御史缄默不言,而君上书不已,是言责在监门而台中无人也。”取怀中《名臣谏疏》二帙授侠曰:“以此为正人助。”惠卿暴其事,且嗾御史张琥并劾冯京为党与。侠行至太康,还对狱,狱成,惠卿议致之死。帝曰:“侠所言非为身也,忠诚亦可嘉,岂宜深罪?”但徙英州。既至,得僧屋将压者居之,英人无贫富贵贱皆加敬,争遣子弟从学,为筑室以迁。
哲宗立,始得归。苏轼、孙觉表言之,以为泉州教授。元符七年,再窜于英。徽宗立,赦之,仍还故官,又为蔡京所夺,自是不复出。布衣粝食,屏处田野,然一言一话,未尝忘君。宣和元年卒,年七十九。里人揭其闾为郑公坊,州县皆祀之于学。绍熙初,诏赠朝奉郎。官其孙嘉正为山阴尉。
论曰:诲以言三黜,述、琦、顗穷厄至死,皆充然无悔,身虽不偶,而声名则昭著于天下后世矣。侠以区区小官,虽未信而谏,能以片言悟主,殃民之法几于一举而空之,功虽不成,而此心亦足以白于天下后世。吕惠卿、邓绾之罪,可胜诛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