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放在盂里的水和饭粒,仍是原封不动,我们担心它早就饿了。这时我们遇到一个大的难题:“鹤是吃什么的呢?”人们都不知道。书本上也不曾提起,鹤是怎样豢养的?偶在什么器皿上,看到鹤衔芝草的图画。芝草是神话上的仙草,有否这种东西固然难定,既然是草类,那末鹤是吃植物的罢。以前山村隐逸人家,家无长物,除了五谷之外,用什么来喂鹤呢?那末吃五谷是无疑的了。我们试把各色各样的谷类放在它跟前,它一概置之不顾,这使得我们为难起来了。
“从它的长脚着想,它应当是吃鱼的。”我忽然悟到长脚宜于涉水。正如食肉鸟生着利爪而食谷类的鸟则仅有短爪和短小活泼的身材。像它这样躯体臃肿长脚尖喙是宜于站在水滨,啄食游鱼的。听说鹤能吃蛇,这也是吃动物的一个佐证。弟弟也赞同我的意见,于是我们一同到溪边捉鱼去。捉大鱼不很容易,捉小鱼是颇有经验的。只要拿麸皮或饭粒之类,放在一个竹篮或筛子里,再加一两根肉骨头,沉入水中,等到鱼游进来,缓缓提出水面就行。不上一个钟头,我们已经捉了许多小鱼回家。我们把鱼放在它前面,看它仍是趑趄踌躇,便捉住它,拿一尾鱼喂进去。看它一直咽下,并没有显出不舒服,知道我们的猜想是对的了,便高兴得了不得,而更可喜的,是隔了不久以后,它自动到水盂里捞鱼来吃了。
从此我和弟弟的生活便专于捉鱼饲鹤了。我们从溪边到池边,用鱼篓,用鱼兜,用网,用钓,用弶,用各种方法捉鱼。它渐渐和我们亲近,见我们进来的时候,便拐着长脚走拢来,向我们乞食。它的住处也从院子里搬到园里。我们在那里掘了一个水潭,复种些水草之类,每次捉得鱼来,便投入其间。我们天天看它饮啄,搜剔羽毛。我们时常约邻家的孩子来看我们的白鹤,向他们讲些“鹤乘轩”“梅妻鹤子”的故事。受了父亲过分称誉隐逸者流的影响,羡慕清高的心思是有的,养鹤不过是其一端罢了。
我们的鹤养得相当时日,它的羽毛渐渐光泽起来。翅膀的伤痕也渐渐平复,并且比初捉来时似乎胖了些。这在它得到了安闲,而我们却从游戏变成工作,由快乐转入苦恼了。我们每天必得捉多少鱼来。从家里拿出麸皮和饭粒去,往往挨母亲的叱骂,有时把鹤弄到屋子里,撒下满地的粪,更成为叱责的理由。祖父恐吓着把我们连鹤一道赶出屋子去。而最使人苦恼的,便是溪里的鱼也愈来愈乖,不肯上当,钓啦,弶啦,什么都不行。而鹤的胃口却愈来愈大,有多少吃多少,叫人供应不及了。
我们把鹤带到水边去,意思是叫它自己拿出本能,捉鱼来吃。并且,多久不见清澈的流水了,在它里面照照自己的容颇应该是欢喜的。可是,这并不然。它已懒于向水里伸嘴了。只是靠近我们站着。当我们回家的时候,也蹦跳着跟回来。它简直是有了依赖心,习于安逸的生活了。
我们始终不曾听到它长唳一声,或做起舞的姿势。它的翅膊虽已痊愈,可是并没有飞飏他去的意思。一天舅父到我家里,在园中看到我们豢养着的鹤,他皱皱眉头说道:
“把这长脚鹭鸶养在这里干什么?”
“什么?长脚鹭鸶?”我惊讶地问。
“是的。长脚鹭鸶,书上称为‘白鹭’的。唐诗里‘一行白鹭上青天’的白鹭。”
“白鹭!”啊!我的鹤!
到这时候我才想到它怪爱吃鱼的理由,原来是水边的鹭啊!我失望而且懊丧了。我的虚荣受了欺骗。我的“清高”,我的“风雅”,都随同鹤变成了鹭,成为可笑的题材了。舅父接着说:
“鹭肉怪腥臭,又不好吃的。”
懊丧转为恼怒,我于是决定把这骗人的食客逐出,把假充的隐士赶走。我拳足交加地高声逐它。它不解我的感情的突变,徘徊瞻顾,不肯离开,我拿竹棰打它,打在它洁白的羽毛上,它才带飞带跳地逃走。我把它一直赶到很远,到看不见自己的园子的地方为止。我整天都不快活,我怀着恶劣的心情睡过了这冬夜的长宵。
次晨踏进园子的时候,被逐的食客依然宿在原处。好像忘了昨天的鞭挞,见我走近时依然做出亲热样子。这益发触了我的恼怒。我把它捉住,越过溪水,穿过溪水对岸的松林,复渡过松林前面的溪水,把它放在沙滩上,自己迅速回来。心想松林遮断了视线,它一定认不得原路跟踪回来的。果然以后几天内园子内便少了这位贵客了。我们从此少了一件工作,便清闲快乐起来。
几天后路过一个猎人,他的枪杆上挂着一头长脚鸟。我一眼便认得是我们曾经豢养的鹭,我跑上前去细看,果然是的。这回弹子打中了头颈,已经死了。它的左翼上赫然有着结痂的创疤。我忽然难受起来,问道:
“你的长脚鹭鸶是那里打来的?”
“就在那松林前面的溪边上。”
“鹭鸶肉是腥臭的,你打它干什么?”
“我不过玩玩罢了。”
“是飞着打还是站着的时候打的?”
“是走着的时候打的。它看到我的时候,不但不怕,还拍着翊膀向我走近哩。”
“因为我养过它,所以不怕人。”
“真的么?”
“它左翼上还有一个创疤,我认得的。”
“那末给你好了。”他卸下枪端的鸟。
“不要,我要活的。”
“胡说,死了还会再活么?”他又把它挂回枪头。
我似乎觉得鼻子有点发酸,便回头奔回家去。恍惚中我好像看见那只白鹭,被弃在沙滩上,日日等侯它的主人,不忍他去。看见有人来了,迎上前去,但它所接受的不是一尾鱼而是一颗子弹。因之我想到鹭也是有感情的动物。以鹤的身份被豢养,以鹭的身份被驱逐,我有点不公平罢。
三、虎
乡间过年,照例要买盏灯笼,上面写上住宅的堂名或是商铺的店号,这些虽属琐屑,但也是年终急景的一种点缀,这习惯至今沿袭着。做孩子的时候,就渴望着父亲能买一笺灯笼回来,上面写着本宅的堂名,和别人的一样。而父亲提回来的,虽是漂亮的纱笼,灯上题的却连“陆”字的影子都没有,老是“山房水月”四个大字。父亲说,这四个字代表四种景物,正合乡居风味,同时还夸这几个字写得好,好像得之不易似的。我心中大不以为然,为什么不写个堂名呢?我可不知道叫作什么堂?厅上也没有匾额。
旧历新年的时候,人们便快乐起来,就是乞丐,也翻出各种花样,用他们的笑脸和讨彩换取布施,人们的施舍也特别丰厚,并且对他们换了尊称。例如摇钱树的,狗捣米的,扫扫地的,我们都叫做“佬”;尤其是对于一种打卦定吉凶的,我们称之为“先生”,因为他也认得几个字。看到打卦先生上门,看他摇摇摆摆,正正经经,口中念念有辞,手里搬弄着两块木卦,便非常有趣。每年在同一时候,打卦先生站在灶间门口咕噜了一大阵之后,插着问:
“尊府贵姓啊?”
“陆。”祖母好像熟悉他的每一字句,早就预备好了这个单字,在适当的时间填入他滔滔的语流中似的。
“贵府堂名啊!”有时这样问。
“没有。”总是这样回答。
一次父亲恰巧在旁,便抢着说。
“辟虎堂。”
打卦的茫然不知所措。因为这名字来得生疏而奇突。但也将就糊里糊涂念下去,把手中的木片东南西北抛掷了一回,说些吉利话,要了施舍而去。父亲那天似乎特别高兴,在打卦先生去后,走进房中,随手拿出红纸和笔砚,他先研起一池浓墨,把纸折出方格,然后展开,平铺在桌上,挥笔写出“辟虎堂”三个大字。又似余兴未尽,便谐义谐音地一连写了“殪虎堂”,“一瓠堂”六个字。于是稍稍退后几步,抱着手欣赏自己的书法。
“这几个字怎读法怎解释呢?”那时我已读书识字。但像这样冷僻的字,还没见过。
父亲是嫌这堂名取得不佳呢,是从字义或字音上想到不吉的语句呢,还是怪自己的字写得不好呢,他忽然不高兴起来,把墨沈未干的红纸揉作一团,抛在纸簏里,他并不向我解释,以后也从未提起。
以后我想到父亲偶然的题名应当是和虎有关的。在我的屋子背后曾经过一条虎。那是在一两年前初冬的早晨,我一早醒来便听见邻居的一位堂房伯母在那儿哀哭。原因是她的唯一的心爱的牲畜和财产——一个小猪,夜间被虎衔去了。我们跑去看她养猪的所在,猪栏是筑在廊前檐下,用竹席和稻草盖搭就的,住在居室的外面,没有关锁。虎从矮墙跳进来,衔了小猪又从矮墙跳出去。虎把猪栏撞翻了,栏里歪斜地倒着木条和玉蜀黍秆子之类。伯母一边哭一边恸,数说着她如何自己巴不得省一口食粮来喂这小猪,她疼爱它赛过自己的儿女。为贫穷压弯了腰身的伯父则指手划脚地在说着虎的来踪和去迹,在泥地寻觅它的脚印。他们踪迹它的脚印子,终于落到我家的后园,越过一个荆棘丛,直到溪边去了。当时我也跟着大家找脚印子,人们说什么“梅花印子”啦,“碗口大小”啦,我则并没有清晰的印象,只是人云亦云,作算是自己曾看到过的罢了。这事发生之后,大家都说“虎落平阳”是年荒世乱的预兆。原来秋季已经歉收,人心便惴惴不安担忧冬季日子不好过。他们一面告诫孩子,一面束紧肚皮,极力节省,作渡冬的准备。冬天终于过去了,虎也不曾重来,伯母又从针黹积得零钱,再买一只小猪来了。
父亲心里所辟的“虎”是否这一只有形的“虎”?还是别的使农村贫穷的无形的“虎”呢?也许是另一回事。那是更久远了,我出世还不久,母亲只有二十多岁,正当丰盛的年龄。我家曾弄到一只虎。这是祖父和他的同年们在山上打得的还是别人打得的,不得而知。我从幼便天天看到悬在廓前的一颗虎的头骨。这骨头,同着两把铜钱剑,被人家搬来搬去,当作镇邪的东西。譬如什么人着妖精迷了,夜里化作女子来伴宿啦,什么人在野外归来,骤然得病啦,便把这两件法宝借去。凭着猛虎生前的余威和铜钱剑上历代帝王的名号壮了病人的胆,因而获得痊愈的事也许不是没有,这虎头和铜钱剑便愈走愈远不知下落了。
关于那只虎的猎得和处理传说了好些年头罢——乡间的故事是那末少,而他们那么喜爱!正如他们有着健啖的肠胃,需要丰盛的酒肉,他们需要许多资料来充他们的精神的粮食——可是待我长大,他们便不常谈起了。我也只剩一些朦胧的记忆。
几年前一位甥女出嫁,母亲在临睡前打开箱子,想找出什么送嫁的东西。最后她拿出一串项链,上面悬着几个虎爪和虎牙,还缀有小小的银铃。这是她亲手在虎掌上挖下来的,也曾围过我的项颈。当她把这串银链放在掌上,作着长长的谛视时,我仿佛看到她出神的脸色的变容。鬓边有了白发的母亲重想起嫁后不久用小刀剜着虎爪时的年青时代,心中涌起甘的或是苦的一些什么滋味?像我做孩子的是不能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