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他走得很慢。马车穿过乡间的小路,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只有一次后车轮的铁箍坏了,找到铁匠焊了又焊,铁匠一边焊一边骂铁箍,也骂自己,到底也没修好。幸亏我们这里铁箍就是坏了也能走路,因为路面“软和”,也就是泥泞不堪。然而利特维诺夫在路上却有过两三次有趣的邂逅。他在一个驿站上赶上当地调解法官会审法庭开庭,首席法官正是皮夏尔金,神态俨然梭伦和所罗门:他的演说洋溢着高深的智慧,而地主和农民对他都毕恭毕敬……皮夏尔金的外表也很像古代的圣贤:头顶上头发全落光了,发胖的脸上凝结着一副品德无比高尚的神气。他欢迎利特维诺夫光临“敝县——恕我采用这种大胆的说法”,然而由于得意他激动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不过他还是透露一个消息,说的是伏罗希洛夫。这位在光荣榜上有名的勇士到底返回军界,向他所在的团的军官做过一次报告,不知是关于“佛教”还是关于“动力学”,大约是这类题目……皮夏尔金也记不清楚。走到另一个驿站,利特维诺夫好久搞不到马匹:这时天刚亮,他正坐在自己的马车里打盹。有一个声音惊醒了他,他觉得耳熟,睁眼一看……

我的天哪,站在他面前的不正是古巴辽夫先生吗?他穿着灰上衣和肥大的睡裤,站在驿站门前的台阶上破口大骂……不,这不是古巴辽夫先生……但是两人相似得惊人!只是这位老爷的嘴和牙都更大一些,目光无精打采,却更凶恶,鼻子也更大,下巴上的胡子更密,整个面孔也更肮脏,更令人讨厌。

“混一蛋,混一蛋!”他张开狼一般的大口,慢声慢语,恶狠狠地骂道。“讨厌的乡下佬……这就叫做自由,吹得天花乱坠的自由……连马都搞不到……混蛋!”

“混一蛋,混一蛋!”这时从门后传来另一个声音,接着有人出现在台阶上——这人也穿着灰上衣和肥大的睡裤——这次果然是古巴辽夫先生本人,毫无疑问是斯捷潘·尼古拉耶维奇·古巴辽夫。“讨厌的乡下佬。”他也学着哥哥的口气(原来头一位先生正是古巴辽夫的哥哥,就是那位喜欢动手打人的老派地主,他替弟弟管理田庄),接着说。“这些人都欠揍;应该掌他们的嘴;这就是应该给他们的自由——打嘴巴子……议论纷纷……乡长……看我怎么收拾他们……那位罗斯顿先生跑到哪里去了?他管什么的?这是他的事,白吃饱……怎么能不叫人着急……”

“我早就对你说过,老弟,”大古巴辽夫说,“他干什么都不顶用,只是个白吃饱!只是因为您的老交情……罗斯顿先生,罗斯顿先生!你跑哪里去了?”

“罗斯顿,罗斯顿!”伟大的小古巴辽夫也喊起来。“您再好好喊喊他,老哥,多里梅东特·尼古拉耶维奇!”

“我这不正在喊他吗,老弟,斯捷潘·尼古拉耶维奇。罗斯顿先生!”

“我来了,我来了!”传来一阵急促的叫喊声,从驿站的墙角后钻出一个人来——竟然是巴姆巴耶夫。

利特维诺夫不禁大吃一惊。这个不幸的热情的爱国者穿着一件肥大的破烂的骑兵短外套,袖头开了线,一副可怜相。他的相貌并没多大改变,只是扭曲了,五官都凑到一起;惊慌失措的小眼睛流露出竭力讨好人的恐惧和饿狗一般的驯顺,只是浮肿的嘴唇上依然翘着染色的小胡子。古巴辽夫兄弟俩站在高高的台阶顶上,立即齐声责骂他;他在他们面前停下脚步,站在台阶下面的泥地里卑躬屈膝,怯生生地陪着笑脸,祈求开恩,用通红’的手指揉搓着手里的帽子,不住倒换两只脚,喃喃地说,马马上就牵来……然而他们哥俩不肯罢休,直到小古巴辽夫终于抬眼看见利特维诺夫,不知他是认出了利特维诺夫,还是觉得在陌生人面前骂人毕竟不好意思,反正他突然像狗熊一样用脚跟作轴一转身,嘴里咬着胡子,摇摇晃晃走进驿站,他哥哥也立即住了嘴,也像狗熊似的转过身子跟在弟弟后面走进去。显然伟大的古巴辽夫回到祖国也没失去威风。

巴姆巴耶夫刚要跟他们哥俩进去……利特维诺夫叫出他的名字。他回头仔细一瞧,认出是利特维诺夫,便张开两只胳膊向他跑来,然而一跑到马车跟前,双手抓住车门,便趴在车门上失声痛哭。

“好了,好了,巴姆巴耶夫。”利特维诺夫俯下身子拍拍他的肩头,不住劝说。

然而他却痛哭不止。

“你瞧……你瞧……瞧我落到了哪步天地……”他抽泣着喃喃地说。

“巴姆巴耶夫!”那哥俩在驿站里怒吼起来。巴姆巴耶夫抬起头,急忙擦干眼泪。

“你好,我的亲爱的,”他悄声说,“你好,就再见吧!你听正在叫我呢。”

我以为他们是叫法国人……”

“我给他们当管家,管管家务事。”巴姆巴耶夫回答说,用手指指着驿站的方向。“我装法国人不过是开玩笑。老兄,有什么办法!没有饭吃,一个钱也没有,便不得不往绞索里钻。顾不得自尊心了。”

“他早就回国了吗?他怎么跟从前的同志们分手?”“唉,老兄,现在他把所有的人都给甩了……因为气候发生了变化……苏汉奇科娃,马特廖娜·库兹米尼什娜,被他卡着脖子撵走了。她伤心极了,去了葡萄牙。”

“怎么去了葡萄牙?岂不荒唐?”

“是呀,老兑,她是去了葡萄牙,还带走两名马特廖娜分子。”“带走什么人?”

“马特廖娜分子:凡是属于她这一派的都这么叫。”“马特廖娜·库兹米尼什娜还有一派人?人数多吗?”“只有这两个人。他目这里快半年了。其他的人都被捕了,只有他什么事也没有。跟他哥哥一起住在乡下,现在你听我跟你说……”

“巴姆巴耶夫!”

“就来,斯捷潘·尼古拉耶维奇,就来。可你,亲爱的,你如今日子过得好,享福了,那就谢天谢地!你这是忙着去?。我压根儿没想到……你还记得巴登吗?唉,那可是快活的日子!顺便告诉你,你还记得宾达索夫吧?你瞧,他死了,他当了消费税征收员,在酒馆里跟人打架,让人用台球棍打破了脑袋。是呀,是呀,如今日子艰难了!不过我还要说:罗斯……罗斯就是了不起!你就瞧这一对鹅吧:整个欧洲也找不到这样的品种!这是地道的阿尔扎马斯种!”

巴姆巴耶夫最后一次满足了他那喜欢赞美的习惯,急忙回到驿站的木房,从那里又传来呼叫他名字的声音,难免夹杂一些不堪入耳的话。

当天傍晚利特维诺夫来到塔吉扬娜的村子。他从前的未婚妻的房子坐落在山冈上,门前有一条小河流过,房子周围是新修的花园。这座房子是新盖的,样子也很新。隔着小河可以看见远处的田野。利特维诺夫从几里以外就看见了小房的尖尖的阁楼,还有几扇窗户在夕阳映照下又红又亮。从最后一个驿站起,他心里就隐隐感到不安;来到村子跟前他更是羞愧不已,羞愧中既有高兴,也难免有胆怯。“她们会怎么接待我?”他想。“我怎么去见她们?”为了排解愁闷他跟马车夫聊起天来,马车夫是个上年纪的庄稼人,雪白的大胡子,可是明明不十五俄里却收了他三十俄里的钱。他问马车夫:“认不认识舍斯托娃地主家的两位女主人?”

“舍斯托娃家?怎么能不认识!太太和小姐都是好人,没说的!也给我们庄稼人治病。我说的是实话。是好医生!全区的人都到她家去看病。真的,不断有人来。比方说有人得了病,割了口子或者有别的什么病,马上去找她们,她们当即就给热敷、开药或贴膏药。挺不错的,挺管用。可是她们不收谢礼,她们说绝对不能收,她们不是为的钱。还开办一所学校……嗯,那可是瞎胡闹!”

当马车夫讲话的时候,利特维诺夫一直注视那座房子……有个女人穿白衣服走到阳台上,站了好久,又回屋去了……“说不定是她呢。”他的心猛跳起来。“快赶!快赶!”他向马车夫喊。马车夫打起马来。不一会儿……马车进了敞开的大门……卡皮托琳娜·马尔科芙娜已经站在门前的台阶上,忘乎所以拍掌喊道:“我认出来了,我头一个认出来了!是他!是他!我认出来了!”

利特维诺夫没等跑过来的小厮替他开车门,一下子跳下车,急急忙忙拥抱一下卡皮托琳娜·马尔科芙娜便直奔屋里,穿过前厅走进客厅……塔吉扬娜站在他面前反倒害了羞。她用温柔善良的目光看着他,向他伸出手来(她是有些消瘦,然而显得更苗条了)。不过他并没去握她的手,一下子跪倒在她面前。她完全没料到这种场面,不知说什么好,也不知该怎么办……她热泪盈眶。她给吓了一跳,然而脸上焕发出喜悦的光辉……“格里戈里米哈伊雷奇,这是怎么说的,格里戈里·米哈伊雷奇!”她说……而他继续吻她的衣裾……他百感交集地想起在巴登他也曾这样跪倒在她面前……不过那次跟现在完全是两回事!

“塔妮娅,”他唤道,“塔妮娅!你宽恕我了吗?塔妮娅!”

“姑妈,姑妈,这是怎么回事?”塔吉扬娜对走进来的卡皮托琳娜·马尔科芙娜说。

“不用拦他,不用拦他,塔妮娅,”善良的老人说,“你瞧,他是来赔罪的。”

不过该收场了;也没什么好补充的;读者自己会猜到结局……可是伊琳娜怎么样了?

她尽管已经三十岁了,还是那么漂亮;有数不清的年轻人都爱上了她,如果不是……如果不是……还会有更多的人爱她。读者,您肯不肯花点儿时间跟我们一起到彼得堡一家最高贵的府邸去看看?您瞧:您面前就是一间宽敞的大厅,陈设不能说富丽——这个字眼太俗气——而是庄重、体面,令人感到肃穆。您会不会产生自惭形秽的战栗?您要知道:您走进了一座宫殿。在这座宫殿里最讲究高尚的礼仪,充满博爱的美德,总之仿佛离开了人间。有一种神秘,的确神秘的安静气氛包围着您。门上挂着天鹅绒门帘,窗户上挂着天鹅绒窗帘,地上铺着又厚又软的地毯,这一切设施仿佛都是为了消除和减轻各种噪音及强烈的刺激。精心安装的吊灯给人以庄重的感觉。沉闷的空气中洋溢着幽雅的芳香。连桌上的茶炊发出的咝咝声也有节制,不敢大声。这家的女主人是彼得堡社交界的重要人物,说起话来勉强才听得见,她一向说话轻声轻气,仿佛屋里躺着濒临死亡的危重病人。其他太太也学她的样悄声说话;她妹妹替客人倒茶,说话只是嘴唇动弹,压根儿听不出声来。坐在她面前的年轻人如果是偶然来到这座礼仪的宫殿,甚至莫名其妙,不知她对他有何要求。她第六次轻声对他说:“您要不要来杯茶?”各个角落还坐着许多年轻英俊的男人,他们的目光里流露出含而不露的谄媚,脸上表情平静安详,尽管也带着曲意逢迎的神色。他们胸前都戴着许多闪闪发亮的奖章。说话也轻声轻气,涉及宗教问题、爱国行动、格林卡的《神秘的水滴》、派到东方的传教士团、白俄罗斯的修道院和兄弟会教派。偶尔有穿号衣的仆人从柔软的地毯上走过,没有一丁点儿声音,他们的粗腿肚用丝袜紧裹着,每走一步都无声地抖动一下;结实的肌肉发出诚惶诚恐的战栗,更加深了庄严肃穆、无限敬畏的气氛……这是一座宫殿!这里是宫殿!

“您今天看到拉特米罗娃太太了吗?”有一位太太温和地问。“我今天在丽莎家见过她。”女主人用风鸣竖琴般的声音说:“我真可怜她……她太尖酸刻薄了……她缺乏信仰。”

“是这样,是这样。”那位太太重复说。“记得还是彼得·伊万内奇这样说她的,说得恰如其分,她……她真太刻薄了。”

“她缺乏信仰,”女主人的声音就像香炉里的烟一样轻轻飘散,“这是个迷途的灵魂。她太刻薄了。”

“她是刻薄。”妹妹动着嘴唇重复着。

正是由于这个缘故,年轻人不敢都去爱伊琳娜……他们怕……他们怕她的“尖酸刻薄”。对她的这种评价到处传开了。这句话像任何话一样有一定道理。不光是年轻人怕她,年长的人怕她,官员们怕她,连这些官太太也怕她。她能准确而巧妙地发现人们性格中可笑或卑劣的弱点,并且毫不留情、一针见血地指出来,成为人人忘不了的笑柄……这是任何人也做不到的。况且她贬损人的话是从芳香、美丽的嘴里说出来的,就更令人不堪刺痛……很难说清她心里想的是什么,在她的崇拜者当中究竟谁更受到垂青,连从风言风语中也猜不出来。

伊琳娜的丈夫在法国人所谓的荣升之路上青云直上。不过却被胖将军赶过了,而宽容大度的将军又落在他后面。我们的朋友索宗特·波图金跟伊琳娜住在一个城市,不过他很少能见到她,因为她已经没必要跟他保持联系……托他抚养的女孩不久之前死了。

一八六七年

——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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