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是这样写的:我的未婚妻昨天走了:我跟她永远也不会再见面了……我甚至说不上她要到什么地方去。她这一走把我以前觉得喜欢和珍爱的一切都带走了;我的一切设想、计划和打算也随之化为泡影;我的心血白,费了,我的多年的工作也付诸东流;我的学业再也没有任何意义,也无用武之地。这一切全都完了,属于我自己的我,从前的我从昨天起已经死亡并被埋葬。这一切我都清楚地感到、看到并且确实知道……不过我并不后悔,我对你说这些不是为了诉苦……既然你爱我,伊琳娜,我还怎么能诉苦呢?我只是想告诉你,所有这死亡的过去,所有这些创业和希望都已化为轻烟和飞尘,只剩下的一个活生生的不可毁灭的东西便是我对你的爱,除开对你的爱我已一无所有。如果把这爱称做我惟一的宝藏也是不够的,因为我的整个生命都在这爱中,这爱便是全部的我;它包括了我的前途,我的使命,我的圣殿和我的祖国!;你是了解我的,伊琳娜,你知道我并不喜欢而且十分讨厌说漂亮话,不论我在这里用多么强烈的词句表达我的感情,你都不会怀疑我的真诚,不会以为我在夸大其词。这不是小孩子由于一时冲动而向你喋喋不休,发出未经深思熟虑的海誓山盟。而是已经受过岁月磨炼的人直截了当、几乎诚惶诚恐地表白他认为不可置疑的事实。是的,你的爱对我来说代替了一切——一切的一切!请你判断一下吧:我怎么能把这“一切”交给另外一个人,我怎么能允许他来支配你?你,你将属于他,那么我的生命,我心中的鲜血都将属于他——那么我呢……把我往哪放?我算是什么人?我只好站在一旁,成为旁观者……自己的人生的旁观者!不,这是办不到的,办不到!只分得一杯羹,只能偷偷分享舍之便不能生存、不能“呼吸”的东西……这是自欺欺人,这是死亡!我知道我这种要求会要你付出多大的牺牲,其实我并没有,这种权利:有什么能给我要你做出牺牲的权利呢?不过我这样做并非出于自私的目的。自私的人不会提出这样的问题,不提反倒更轻松更安稳。是的,我的要求太苛刻了,如果它们让你害怕,我并不感到奇怪。你憎恨那些不得不与之共处的人,你在上流社会感到压抑,不过你是否有足够的力量抛弃上流社会,把它加在你头上的桂冠踩个粉碎并且要承受社会舆论,也就是你所憎恨的那些人的指责呢?你扪心自问,不要承担你担不了的重担。我并不想责备,但你必须记住:上一次你就没经得住诱惑。对于你的损失我能给的补偿微乎其微!请听我最后一句话:你如果觉得自己不可能在明天或今天就抛弃一切并跟我远走高飞的话——你看我说得多么大胆,多么毫无顾忌——你如果对不可知的前途感到害怕,怕与世隔绝,怕忍受孤独和遭世人非议,你如果对自己没有把握,那么你要坦率地告诉我,而且不能拖延,那我马上就走;我要怀着一颗破碎的心离开这里,不过我还要感谢你毕竟说了实话。如果你——我的美丽的光彩照人的女皇当真爱上了像我这样渺小而默默无闻的人,果然准备跟他共命运,那么请伸出你的手,让我们一起踏上艰苦的旅程!不过你要知道,我的决定是不可更改的:或者全部,或者一刀两断!这是不可理解的……不过我没有别的办法,没有,伊琳娜!我对你的爱太强烈了。

你的格·利这封信利特维诺夫自己并不满意,信中并没准确表达出他心里想说的话;其中有些地方措词不当,或者过于华丽,或者相反,当然并不见得比他撕掉的那些信更好;然而它毕竟是最后一稿,主要意思总算说清楚了。他筋疲力尽,感到脑子里再也挤不出别的东西了。况且他不善于用文字表达思想,跟所有的人一样没有讲究文体的习惯。他的头一稿可能写得最好,因为它是从内心里热烈倾吐出来的。不管怎么样,利特维诺夫还是派人把这封信给伊琳娜送去了。

她回了他一份短短的便笺:

你今天就到我这来吧,他整天不在家。你的信让我十分不安。我一直在想,想……想得头都发昏。我很难过,但是,既然你爱我,我也就幸福了。一定来。

你的伊

利特维诺夫走进房间的时候,她正坐在书房里。带他进去的还是昨天在楼梯上等他的那个十三岁的小女孩。伊琳娜面前的桌子上摆着半圆形的纸盒,盒盖开着,里面装着花边。她一只,手漫不经心地翻弄,另一只手拿着利特维诺夫的信。她刚哭过。她的睫毛还是湿的,眼泡哭肿了;脸上留有没擦干的泪水的痕迹。利特维诺夫在门槛上停住脚步:她没发觉他的到来。

“你哭了?”他惊讶地问。

她猛然一惊,用手捋捋头发,笑了笑。

“你哭的什么?”利特维诺夫又问一遍。她默默指指手里的信。“你是因为这信……”他一字一顿地说。

“你过来坐。”她说。“把手给我。是呀,我哭过……这有什么奇怪的?难道这轻松吗?”她又指指信。

利特维诺夫坐下。

“我知道这不轻松,伊琳娜,我在信里说的也是这个意思……我明白你的处境。不过你如果相信你的爱对我有多么重要,如果我的话能使你信服,你就应该明白我看到你的眼泪的时候我的心情如何。我到你这里来就像一个受审的犯人等候判决,是死是活都由你来定。只是你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它让我想起从前在莫斯科时的眼神。”

伊琳娜的脸突然红了,扭过头去,仿佛她自己也觉得自己的目光中有不对劲的神情。

“你这是什么话,格里戈里?你怎么不害臊!你希望知道我的答复……难道说你对我还有所怀疑!我的眼泪叫你不好受……可是你并不了解我为什么哭。我的朋友,你的信的确让我考虑好多问题。你在信里说,我的爱对你来说就代替了一切,甚至你从前学的东西都将无用武之地;那么我问你,男人能只靠爱情生活吗?爱情会不会终于使他厌倦,他会不会想要做一番事业,他会不会抱怨爱情耽误了他的事业呢?就是这个想法让我害怕,让我担忧,而不是你想的那些。”

利特维诺夫仔细端详伊琳娜,伊琳娜也仔细端详利特维诺夫;仿佛两个人都想更深入地窥探对方的心灵,深入到非视觉所能达到、非语言所能表达的最底层。

“你这种顾虑是多余的,”利特维诺夫说,“我可能没说明白——厌倦,无事可做?你的爱会给予我新的力量,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形?啊,伊琳娜,你要相信我,你的爱对我来说就是整个世界,连我自己现在也难以想像它会发展成什么样子!”

伊琳娜陷入沉思。

“我们到什么地方去呢?”她悄声同。

“什么地方?这个问题我们还得商量商量。不过,这么说……这么说你同意了?伊琳娜!你同意了吗?”

她瞥了他一眼。

“你会幸福吗?”

“啊,伊琳娜!”“你一点儿也不会后悔?永远也不后悔?”她低下头去摆弄装花边的盒子,又开始挑来挑去。

“你不要生我的气,我的亲爱的,别怪我在这种时候还干这种琐事……我得去参加一位太太举办的舞会,她打发人送来这些破玩意儿,我今天必须挑出一件戴上。啊!对我真是太难了!”她突然叫出声来,把脸贴到纸盒边上。她的眼泪夺眶而出……她扭过脸去:怕把泪水掉在花边上。

“伊琳娜,你哭了。”利特维诺夫不安地说。

“是呀,又哭了。”伊琳娜接下去说。“啊,格里戈里,别折磨我,也别折磨你自己了!让我们做个自由的人!我哭又有什么不好!我自己能弄明白这眼泪为什么往下流吗?你既然知道我的决定,你亲耳听到了,那就相信我的决定不会改变,我同意……你是怎么说的?或者全部,或者一刀两断……你还要怎么样?让我们做自由的人吧!干吗要互相约束呢?现在只,有我俩在一起,你爱我,我爱你,难道说我们偏要逼问对方的口供吗?你瞧瞧我,我并不想在你面前故意装相,我也没做任何暗示,表示要割断夫妻关系,也许并不那么容易……我并不想欺骗自己,我知道自己有罪,他完全有权利杀死我,那又怎么样!我是说,让我们做自由的人好了。今天是属于我们的,这一生也是属于我们的。”

她从安乐椅上站起来,从上俯视利特维诺夫,面带微笑,眯缝着眼睛,用裸露到臂肘的胳膊撩开落到脸上的一绺长发,长发上还有两三颗晶莹的泪珠。一条贵重的花边头巾从桌子滑到地板上,恰好落到伊琳娜脚跟前,她满不在乎地踩了一脚。

“或者我今天的样子你不喜欢?我自打昨天起变丑了?告诉我,你见过比我这还要漂亮的臂膀吗?还有这头发?告诉我,你爱我吗?”她用双手抱住他,把他的头紧紧贴在自己的胸脯上,她头上的梳子当啷一声掉在地板上,披散的长发把一阵温柔的香风吹到他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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