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别再想了,真的。”利特维诺夫念叨着,沿着大街走去,感到心里又纷乱如麻。“事情既然决定了,她会信守诺言的,我只要采取一切必要的措施……不过她好像还犹豫不定……”他摇了摇头。他自己也感到他的主意有些奇怪,强人所难,不切实际。脑子里不可能一个劲儿考虑一个问题;思绪就像万花筒里的玻璃片逐渐发生变化……你瞧,眼前出现的完全是另外一些形象。利特维诺夫感到浑身疲惫已极……哪怕能休息一个小时也好……可是塔妮娅呢?他心中一惊,已经不假思索顺从地往回走,只是脑海里又产生一个念头:他今天好像一个皮球似的在两个女人中间被抛来抛去……反正总得有个了结。他回到旅馆,没有犹豫地、几乎木然而顺从地去见塔吉扬娜。

开门的是卡皮托琳娜·马尔科芙娜。曼就看出来她什么都知道了:可怜的老处女把眼睛哭肿了,脸在蓬乱的白发中涨红了,流露出的是惊慌失措、愤怒、痛苦和无限的诧异。她刚想扑到利特维诺夫面前又马上停住,咬住颤抖的嘴唇冷眼看他,即好像要哀求他,又好像要杀死他,希望相信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梦,是发疯,是不会有的事,难道不是吗?

“嗯,您……您可来了,可算来了。”她说……隔壁的房门打开了,塔吉扬娜迈着轻快的步子走进来,镇静自若,只是她的脸色苍白得好像变透明了似的。她用一只胳膊搂住姑妈,让她坐在自己身旁。

“您也坐下吧,格里戈里·米哈伊雷奇。”她对利特维诺夫说,利特维诺夫正六神无主地站在门旁。“能再次见到您我很高兴。我把您的决定,我们共同做出的决定告诉给姑妈,她完全同意,赞成这么做……彼此之间没有爱,就不可能有幸福,光互相尊重是不够的(利特维诺夫听到”尊重“一词不禁低下头),最好趁早分手,免得过后后悔,你说是不是,姑妈?”

“是的,当然是,”卡皮托琳娜马尔科芙娜开口说,“当然,塔,妮娅,谁要是看不上你……谁要是敢……”

“姑妈,姑妈,”塔吉扬娜打断了她,“您记住您答应过我的话,您自己平时总是对我说,要实事求是,’塔妮娅,首先要实事求是,然后才是自由。’嗯,实事求是不可能总是甜蜜的,自由也是一样,不然的话我们还有什么长处呢?”

她温柔地吻了一下卡皮托琳娜·马尔科芙娜的白发,转脸对利特维诺夫继续说:

“我和姑妈决定离开巴登……我想这样对大家都好。”

“您打算什么时候走?”利特维诺夫沙哑地问。他想起伊琳娜刚才向他提过同样的问题。

卡皮托琳娜·马尔科芙娜往前一探身子,塔吉扬娜温柔地扳住她的肩头,不让她起来。

“大概快了,很快。”

“您是否允许我问一下,你们打算到什么地方去?”利特维诺夫仍然沙哑地说。

“先去德累斯顿,然后大概回俄国。”

“您现在又有什么必要知道这些,格里戈里·米哈伊雷奇……”卡皮托琳娜·马尔科芙娜喊了出来。

“姑妈,姑妈。”塔吉扬娜又阻拦她。出现了一阵短暂的沉默。

“塔吉扬娜·帕芙洛芙娜,”利特维诺夫开口说,“您知道在这个时刻我心中有多么痛苦和悲伤……”塔吉扬娜站起身来。

“格里戈里·米哈伊雷奇,”她说,“我们不必再说这些了……我求您了,如果不是为了您,就是为了我也请别说了。我们不是昨天刚刚认识,我想像得出您现在的心情怎么样。不过何必再谈它,何必再触痛(她停顿一下,显然是想等内心的激动平息下来,咽下眼泪;她终于克制住自己)……何必去触痛无法医治的创伤,让我们把它交给时间好了。现在我对您有个请求,格里戈里·米哈伊雷奇,有劳大驾,我马上要写封信请您亲自送到邮局去,因为这封信十分重要,我和姑妈现在都没工夫……我将非常感激您。请稍等一下……我马上过来……”

塔吉扬娜跨过门槛时还不安地回头看看卡皮托琳娜·马尔科芙娜。但是卡皮托琳娜·马尔科芙娜煞有介事,一本正经地坐在那里,紧锁着眉头,紧闭着嘴唇,摆出一副严厉的神情,所以塔吉扬娜只朝她点点头就走进里屋。

然而她刚一关上门,卡皮托琳娜·马尔科芙娜脸上庄重和严厉的神情立刻不见了,她踮着脚跑到利特维诺夫身边,躬着腰想要看清楚利特维诺夫的眼睛,含着泪用颤抖的声音哨悄说:“我的天哪,”她说,“格里戈里·米哈伊雷奇,这算是怎么回事?这是做梦还是怎么的?您竟然抛弃了塔妮娅,您不爱她了,您违背了自己的诺言!您竟然做出这种事,格里戈里·米哈伊雷奇,我们俩完全指望您,以为您最可靠不过了!您!您!您!你这个格里沙?”卡皮托琳娜·马尔科芙娜说不下去了。“您会要她的命的,格里戈里·米哈伊雷奇。”她也不等回答便接下去说,泪水顺着两腮像小珠子似的滚滚而下。“您别看她现在挺逞强,您是知道她的脾气的!她从不向别人诉苦,她不知道怜惜自己,那么大家就应该怜惜她!她方才对我说:’姑妈,我们要保持尊严!’可我看得出来,非要她的命不可,到了要命的时候还要讲尊严……”塔吉扬娜在隔壁把椅子弄得咣当一声响。“是呀,我猜非要她的命不可。”老太婆压低声音接下去说。”怎么会出这种事?您是中了邪怎么的?头些日子您给她写信还不是甜言蜜语的吗!说到最后,一个正直的人怎么能干出这种事?您知道我是没有任何偏见的人,是有自由思想的,我给予塔妮娅的教育。

也是这样的,她也有自由的心灵……”

“姑妈!”从隔壁传来塔吉扬娜的声音。

“但是既然许下诺言就要承担义务,格里戈里·米哈伊雷奇。尤其像您这种,像我们这种规矩的人!我们如果连义务都不承认,那我们还有什么可以相信的呢?这是不能破坏的——这叫随心所欲,根本不想想会给别人造成什么后果!这叫没良心一是的,这是犯罪;这算是什么自由!”

“姑妈,请你过来一下。”又传来塔吉扬娜的声音。

“我就来,我亲爱的,就来……”卡皮托琳娜·马尔科芙娜一把抓住利特维诺夫的胳膊。“我看得出来,您生气了,格里戈里·米哈伊雷奇(’我?!我生气了?’他想大叫一声,然而舌头不灵)……我并不想惹您生气——啊,上帝!我哪有那个闲心!相反,我是想恳求您:趁现在还为时不晚,好好想一想,别毁了她,别毁了您自己的幸福,她会信任您的。格里沙,她一定会信任你,现在还没有任何问题;她非常爱你,天底下再也找不出像她这么爱你的人!让我们离开这该死的巴登,我们一起走吧,你只要摆脱了邪术就行,最主要的,你要可怜可怜她……”

“我说姑妈。”塔吉扬娜说,声音有些不耐烦。但是卡皮托琳娜·马尔科芙娜并不听她的。“你只要说一句’好’,”她嘱咐利特维诺夫说,“我就都会安牲霉当……嘿啁帕对转占个虬口占一下特府卦特办占一!”

在这一刹那间利特维诺夫似乎宁愿去死;不过他到底也没吐出个“好”字,也没点头。

塔吉扬娜手里拿信走进来。卡皮托琳娜·马尔科芙娜立刻躲开利特维诺夫,扭过脸去,俯身在桌子上似乎在仔细看桌上的账单和证件。

塔吉扬娜走到利特维诺夫跟前。

“这就是我方才说的那封信……”她说。“您现在就可以送到邮局去,是不是?”

利特维诺夫抬起眼睛……站在他面前的的确是审判他的法官。他觉得塔吉扬娜显得更高大,更匀称;她脸上闪耀出从未有过的美丽,却像塑像一样庄严而凝重。她的前胸没有起伏,被素色的连衣裙箍得紧紧的,这连衣裙好像古希腊人穿的长衫垂下又长又直的衣褶,也像用大理石刻的一直垂到脚面上,把脚盖住了。塔吉扬娜两眼直视前方,并不只看着利特维诺夫,她的目光平稳而冷淡,也像塑像。他在她的目光中看到对自己的判决;他俯下身从她一动不动伸出的手里接过信,默默地走了。

卡皮托琳娜·马尔科芙娜扑到塔吉扬娜身边,但是塔吉扬娜推开姑妈的拥抱,低垂下眼睛;她满脸涨红,只说一句:“好了,现在快点儿收拾!”便回到卧室。卡皮托琳娜·马尔科芙娜也耷拉。着头跟她进去。

塔吉扬娜交给利特维诺夫的信封上写着她在德累斯顿的一位女友的地址。这位朋友是德国人,出租几套带家具的面积不大的房子。利特维诺夫把信投进邮筒,他觉得跟这张小小的纸片一起把自己从前的一切,把自己的一生都投进了坟墓。他走到城外,沿着葡萄园中的小径徘徊很久,就像驱赶不掉纠缠不休的夏天苍蝇的嗡嗡声一样摆脱不掉一直萦绕不去的蔑视自己的感觉。最后这次见面,他扮演了极不光彩的角色……他回到旅馆,又过一阵子去打听两位女客的消息,别人告诉他,他刚走她们就叫车去了火车站,上了邮车,不知去什么地方了。她们的东西早已收拾好,一清早就结了账。塔吉扬娜求利特维诺夫到邮局送信显然就是支开他。他又去问门房,两位女客临走时是否给他留下便条。看门人回答说没有,甚至表示惊讶,说连他也不,明白,她们明明订了一周的房间却突然走了。利特维诺夫转身回至自己房间锁上门。

他在房间里一直待到第二天;他在桌子跟前坐了大半夜,写了又撕,撕了又写……直到早霞升起才终于写完——这是给伊琳娜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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