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特维诺夫没有回他的住处:他上山钻到密林深处一下子趴到地上,足足躺了一个小时。他并不感到痛苦,也没放声大哭。他只感到昏昏沉沉,疲惫不堪,渐渐失去知觉。他还从来没体验过这种感觉:这是一种痛楚难忍、撕心裂肺的空虚感,觉得内心空虚,周围一切都空虚,无处不空虚……他既不去想伊琳娜,也不去想塔吉扬娜。他只明白一点:他受到了打击,生活的缆绳被砍断了,他整个身子被一种不可知的冰冷的东西卷起来,一直向前冲去。有时他又觉得好像一阵旋风刮来,刮得他团团转,旋风的黑翅膀还劈头盖脑打他……不过他的决心并没有动摇。要他留在巴登……是根本不可能的。他的心早已飞走了:他好像已经坐上火车,火车冒着黑烟,轰隆隆地向前飞驰,飞向死寂无声的远方。他终于欠起身,把头靠在树上,仍然一动不动;不知不觉用一只手抓住蕨菜的叶梢,有节奏地摇来摇去。有脚步声渐渐走近把他从麻木中惊醒:是两个挖煤工人,肩上扛着大口袋,从陡峭的山径上下来。“是时候了!”利特维诺夫低语着,跟在挖煤工人后面下山进城,他拐到火车站的大楼,给塔吉扬娜的姑母卡皮托琳娜·马尔科芙娜拍一份电报。他在电报里告诉她,他马上就要离开这里,约定在海德堡的施拉德尔旅馆相会。“既要了断,就断个痛快。”他想。“没有必要等到明天。”然后他顺便走进赌场,带着茫然的好奇心打量一下两三个赌徒的脸色,发现远处宾达索夫令人讨厌的后脑勺和皮夏尔金无可挑剔的前额,他在柱廊里稍微站一会儿就不慌不忙去见伊琳娜。
他并不是一时心血来潮舍不得她,而是决心履行自己的诺言,既然今天要走就得再去见她一面。他走进旅馆,看门人没看见他,他上楼也没遇见一个人——他连房门也没敲,机械地推开门进了屋里。只见伊琳娜仍坐在那张安乐椅上,仍然穿着那件晨装,仍然跟三个小时以前的姿势一模一样……她显然没动地方,在这三个小时里她一动也没动。她慢慢抬起头,看见是利特维诺夫,浑身一激灵,用手抓住椅子扶手。“您可吓了我一跳。”她悄声说。
利特维诺夫看着她也惊奇得说不出话来。她脸上的表情和无神的眼睛都令他感到奇怪。
伊琳娜勉强笑笑,理了理散开的头发。
“没什么……我真不知道……我好像坐在这儿就睡着。”“请您原谅,伊琳娜·帕芙洛芙娜。”利特维诺夫开口说。“我没通报就进来了……我是来履行诺言,满足您的要求。因为我今天就走走……”
“今天?可是您似乎对我说过,您得先写封信……”“我已经拍了电报。”
“啊!您认为必须赶快走。那么您什么时候动身?就是说几点钟?”
“晚上七点。”
“啊!七点!您这是辞行来了?”
“是的,伊琳娜·帕芙洛荚娜,是来辞行。”伊琳娜沉默片刻。
“我应该谢谢您,格里戈里·米哈伊雷奇;您这次来得一定不容易。”
“是的,伊琳娜·帕芙洛芙娜,非常不容易。”
“人生本来就不容易,格里戈里·米哈伊雷奇,您说是不是?”
“人跟人不一样,伊琳娜·帕芙洛芙娜。”伊琳娜又沉吟片刻,仿佛想着心事。“您既然来就证明了您对我的友谊,”她终于说,”谢谢您。
一般说来我很赞成您要尽快结束一切的主意……因为任何退路……因为……因为我,我这个女人被您说成卖弄风骚,被您说成是在演戏——您似乎就是这么说的吧?”伊琳娜迅速站起来,坐到另一把椅子上,把脸和双手搭在桌沿上……
“因为我爱您……”她从紧紧并拢的手指缝里悄声说。
利特维诺夫身子摇晃一下,仿佛有人当胸给他一拳。伊琳娜愁苦地转过脸去,仿佛也想把脸藏起来不让他看见,把头放到桌子上。
“是的,我爱您……我爱您……这您是知道的。”“我?我知道?”利特维诺夫终于说,“我?”
“好吧,您现在看得出来,”伊琳娜接下去说,“您的确应该离开这里,不能再拖延了……无论对您还是对我来说,都不能拖延。这太危险,这太可怕……永别了!”她补充说,猛然从椅子上站起来,“永别了!”
她朝书房的门口迈出几步,一只手留在背后,在半空中急忙摆动一下,仿佛希望碰上利特维诺夫的手再握一次;然而他站得离她很远,只管发愣……她又说一遍:“永别了,忘掉我吧!”连头也不回急忙走掉了。
只剩利特维诺夫一个人,他还没苏醒过来。他终于醒悟了,连忙跑到书房门口呼唤伊琳娜的名字,一次,两次,三次……他用手抓住门把手……从旅馆门前的台阶上传来拉特米罗夫响亮的声音。
利特维诺夫把帽檐压在眼眉上往楼下走。文雅的将军正站在看门人的面前,用蹩脚的德语向看门人说,他想雇一辆马车明天用一天。他一见到利特维诺夫又不自然地高高举起帽子,向利特维诺夫表示敬意:他是有意嘲弄利特维诺夫。然而利特维诺夫已经顾不得这些。他勉强向拉特米罗夫回一个礼,走回自己的住处,站在已经收拾好、锁好的皮箱前面发呆。他觉得天旋地转,他的心像琴弦一样颤动。现在该怎么办呢?他能料到这一点吗?
是的,他料到了这一点,不管这件多么不可思议。这事来得如晴天霹雳,他一下子愣住了,然而他预料到这一点,尽管他不敢承认。不过他也确实不能肯定。他心乱如麻,理不出个头绪:他想起莫斯科,想起那次的情况也像暴风雨一般,来得猛烈而突然。他感到喘不上气来:他感到欣喜,然而这种欣喜并没给他带来快乐。这种没有希望的欣喜只能压迫和撕裂他的胸膛。有谁说伊琳娜的话并不是真正出自她的口里,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光凭她的一句话改变不了他已经做出的决定。他的决定依然不可更改,就像投进水里的铁锚一样牢固。利特维诺夫理不清自己的思路……是的,然而他暂时还没丧失意志力,他能像支配自己的下人一样支配他自己。他摇铃叫来侍者,叫他结账,并在晚上的公共马车上订个座位:他有意切断一切退路。“哪怕以后一死了之。”他就像在昨天那;个不眠之夜一样反复念叨着。这句话特别合乎他的口味。“哪怕以后一死了之。”他在房间里一边慢慢走来走去,一边念叨着,偶尔当伊琳娜说的这句话突然钻进他心里,让他火烧火燎的时候,他情不自禁地闭上眼暗停卜呼吸。“一个人显然不能爱两次,”他想,“另一生命闯进你一单一,你既然放它进来——你就永远不会彻底摆脱这服毒药,割不断这千丝万缕的联系!是这么回事,可是这又能说明什么?是幸福……这难道可能吗?就算你爱她……她也……她也爱你……”
然而想到这里,他又不得不控制住自己。他像个夜行人看见前面的火光,很怕迷失方向,便一刻也不放松地盯住它,现在利特维诺夫就是经常把注意力集中到一点上,一个目标上。去找自己的未婚妻,甚至不是真正去找她(他尽力不去想她),而是扑奔海德堡那家旅馆的房间——这个房间现在成了他的指路明灯,巍然屹立在他面前。将来怎么办,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有一点是确定无疑的:他不能走回头路。“以后哪怕一死了之。”他第十次念叨着,看了看表。
六点一刻。还要等待好长时间!他又开始踱步。夕阳西下,树梢上方的天空被染成嫣红色,落日的余辉透过狭窄的窗户照进已经昏暗的房间。利特维诺夫突然觉得他身后的房门迅速轻轻打开又迅速关上……他转过身来,门旁站着一个女人,身上裹着一件黑披肩,连头也蒙住……
“伊琳娜!”他叫出声来,举手一拍……她抬起头,扑进他的怀里……
两个小时之后,他坐在自己房间里的沙发上。皮箱放在墙角上,箱盖打开,里面是空的。桌上凌乱地放着各种东西,其中有一封刚收到的信,是塔吉扬娜来的。她说决定提前离开德累斯顿,因为姑妈的病已经痊愈,如果途中不耽搁,明天十二点她们就会到巴登。她希望他能到车站去接她们。她们住的房间利特维诺夫已经订好,就在他住的这家旅馆。
他当天晚上写个便条派人给伊琳娜送去,第二天早晨收到她的回信。“早早晚晚,”她写道,“这事总不可避免。我把昨天说的话再重复一遍:我的生命掌握在你手里,听凭你支配。我不想限制你的自由,不过你要知道,必要的话我可以抛弃一切,跟你到天涯海角。我们明天还要见面的吧?你的伊琳娜。”最后这两个词写得很大,奔放而果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