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特维诺夫整夜没睡,连衣服也没脱。他非常痛苦。他作为一个诚实正直的人,明白责任的重要和义务的神圣,他认为欺骗自己,掩饰自己的软弱和错误是可耻的行为。起初他处于麻木状态,怎么也摆脱不掉一种半清醒又不明确的沉重的压迫感。后来又感到非常害怕:他的前途,几乎伸手可得的前途变得暗淡无光,他的家,他那本来牢固的家刚刚建立起来便又突然动摇了……他开始无情地责备自己,但又立刻控制住这种感情冲动。“这不是太懦弱了吗?”他想。“现在犯不上责备自己,现在需要的是行动。塔妮娅既然是我的未婚妻,她相信我的爱,我的诚实,我们已经永远结合在一起,我们不可能也不应该分手。”他想起塔妮娅的种种好处,都历历在目,心中一一数起来;他尽力唤起心中的感动和温情。“只有一个办法,”他又想,“离开这里,立刻离开这里,不等塔妮娅来到便去迎她:至于将来跟塔妮娅在一起会不会感到痛苦,会不会遭罪,现在还不好说,然而无论如何,这一点用不着再思索、再考虑了;必须尽自己的义务,哪怕以后三死了之”“可是,你没有权利欺骗她,”另一个声音对他说,“你没有权利向她隐瞒你感情上所发生的变化;当她知道你已经另有所爱,她也许不愿意再做你的妻子呢?”“胡说八道!胡说八道!”他自己反驳说。“这不过是诡辩而已,可耻的自欺欺人,假装的诚实;我没有权利不履行自己的诺言,就这么办。嗯,这就好了……那就应该马上离开此地,也不必再去见她……”

然而利特维诺夫这时又感到一阵心酸,他感到冷,浑身发冷,打了一个寒战,牙也轻轻打颤。他好像发疟疾似的伸伸懒腰,打个呵欠。他不再坚持自己最后这种想法,打消这个念头,尽力不去想它。他感到莫名其妙,自己也奇怪,怎么又会爱上……这个堕落的女人,还有她那令人讨厌、充满敌意的上流社会。他试图扪心自问:算了吧,你当真爱上了她?就此罢手吧。正当他还感到惊奇和困惑的时候,他眼前仿佛从温柔的芳香的暗里又浮现出她那迷人的倩影,闪动着的明亮的睫毛——于是那双勾魂的眼睛又悄然地、不可抗拒地钻进他的心里,她那甜蜜的声音又在耳边回荡,她那美丽的肩头,年轻的女皇的肩头又喷发出清新的气息和热烈的柔情……

快到早晨利特维诺夫才终于拿定主意。他决定当天离开此地去迎塔妮娅,并且跟伊琳娜见最后一面。如果迫不得已,便把实情告诉她,并且从此永远分手。

他整理一下东西,打点好行装,等过了十一点便动身去见她。可是看到她的窗户仍然挂着一半窗帘,利特维诺夫又泄了气……他没勇气跨进旅馆的门槛。他在利希滕泰尔林阴路上走了几个来回。“利特维诺夫先生,我们向您致意!”突然有个嘲弄的声音从高处传来,一辆跑车飞驰而过。利特维诺夫抬头看见拉特米罗夫将军跟公爵一起坐在车上,这位公爵是有名的运动员,专喜欢英国的车和马。公爵驾车,将军侧身靠在车上,龇牙一笑,还高高举起头上的帽子。利特维诺夫朝他鞠了一躬,同时仿佛得到一道密令,立刻飞跑去见伊琳娜。

她在家。他让人进去通报,立刻受到接待。他一进房间,她站在房中央,身穿一件晨装短上衣,袖口肥大,她的脸像昨天一样白皙,只是没有昨天那么精神,一脸倦容;她用懒洋洋的笑容欢迎客人,更显出她的疲倦。她向他伸出手来,亲切地看着他,然而有些心不在焉。

“谢谢您来看我。”她用凄苦的声音说,一下子坐到安乐椅上。“我今天不大舒服,昨晚没睡好。嗯,您对昨天晚上的聚会有何评价?我没说错吧?”

利特维诺夫坐下来。

“我到您这里来,伊琳娜·帕芙洛芙娜。”他刚张口说……她突然直起身子转过脸来,两眼凝视着利特维诺夫。

“您怎么了?”她叫了起来。“您的脸像死人一样苍白。您病了。得了什么病?”

利特维诺夫愣住了。

“说我?伊琳娜·帕芙洛芙娜!”

“您听到了什么坏消息还是出了什么不幸的事?快告诉我,快告诉我……”

利特维诺夫拿眼瞅着伊琳娜。

“我没得到什么坏消息,”他几乎吃力地说,“要是说不幸,倒真出了不幸,是极大的不幸……我到您这里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不幸?什么不幸?”

“是这样……这样……”

利特维诺夫想说出来,但又难以开口。他只是攥住自己的手,把手指攥得嘎吧响。伊琳娜向前探出身子,仿佛僵在那里。“唉!我爱您!”利特维诺夫终于从胸中发出低哑的呻吟,他扭过脸去,仿佛想把脸藏起来。

“什么,格里戈里·米哈伊雷奇,您……”伊琳娜也说不出口,把身子往椅子背上一靠,用双手捂住眼睛,“您……爱我?”

“是的……是的是的……”他发狠地反复说,脸扭得越来越远。

房间里一片沉寂;一只蝴蝶飞进来,闯进窗户和窗帘之间,不住拍打翅膀却飞不出去。

利特维诺夫先开口说。

“是这样,伊琳娜·帕芙洛芙娜,”他说,“就是这件不幸的事把我……把我打倒了,如果不是像当年在莫斯科的时候那样,一下子就陷进旋涡,我本来应该料到并且加以避免。显然,命中注定让我再忍受一次折磨,而且又是假您之手,这一切似乎不应该重演……我不是没抵抗过……我曾经尽力抵抗;显然,命中注定之事想逃也逃不过。我所以要把这一切都告诉您,就是想尽快结束这场……这场悲喜剧。”他更加发狠地说,同时感到更加羞愧难当。

利特维诺夫又说不下去了,那只蝴蝶仍然拍打着翅膀,仍然在挣扎。伊琳娜没把手从脸上拿下来。

“您不会是错觉吧?”从这双白得毫无血色的手后面传她微弱的声音。

“不是错觉。”利特维诺夫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出来。“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爱您,而且除您之外从来没爱过别人。我不想责怪您,那样太没有道理;我也不想一再对您说,您如果对我采取另外一种态度,也许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当然是我一个人的错,我过于自信了,害了我自己,我是罪有应得。这件事您无论如何也料不到。您当然想像不到,您如果不是那么痛切地承认自己的不是……其实那并不是您的错,您如果不是那么想要弥补自己的过失……那么对我来说可能少一点儿危险……过去的事已不可挽回。我只想向您讲清楚我目前的处境:我的处境现在十分为难……起码像您说的那样,不会再有误会,我相信我的坦诚会减轻您的痛苦,因为您不能不感到受了侮辱。”利特维诺夫只管说他自己的,连眼也不抬,即使他抬眼看看伊琳娜,也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有什么变化,因为她仍然没有放下手。其实她脸上所发生的变化一定会使他大吃一惊:她脸上流露的既有惊恐,又有喜悦,还有一种幸福的疲倦和担心;两眼从低垂的眼皮低下闪闪发亮,她连忙轻轻地长吁一口气,把似乎干渴而张开的嘴唇吹得发凉……

利特维诺夫沉吟片刻,等待她回答,哪怕发出一点点声音……可是什么声音也没有!

“我只有一条路可走,”他又开始说,“走得远远的;我这次来就是向您辞行的。”

伊琳娜把手慢慢放到膝盖上。

“可我记得”格里戈里·米哈伊雷奇,“她开口说,”那位……就是您曾经跟我提到的那位,她应该到这里来?您不是正等她来吗?”

“是的,不过我会给她写封信……让她在半路下车……比如在海德堡。”

“啊,在海德堡……是呀,那是个好地方……不过,这么一来就打乱了您的计划。格里戈里·米哈伊雷奇,您能肯定您不是夸大了事实,这会不会是一场虚惊?”

伊琳娜说得很平静,几乎很冷淡,略带停顿,眼睛望着一旁的窗户。利特维诺夫对后面这个问题没有回答。

“只是您干吗要提什么侮辱不侮辱的?”她接下去说。“我并不感觉受了侮辱……啊,一点儿也没有!如果说我们之间谁有不是的话,无论如何不是您:不是您一个人的错。您只要想想我们的最后两次谈话,您就会相信,这不是您的错。”

“对您的宽洪大量我并不怀疑,”利特维诺夫咬着牙说,“但是我希望知道:您赞不赞成我的主意?”

“一走了之?”

“是的。”

伊琳娜继续看着一旁。

“一开头我是觉得您的主意为时过早……可现在我仔细斟酌您说的情形……您如果没有搞错,那么我认为您应该离开这里。这样更好一些……对我们俩都好。”

伊琳娜的声音越来越低,话也说得越来越慢。“的确,拉特米罗夫将军会发觉的。”利特维诺夫刚一开口……

伊琳娜又垂下眼睛,从她的嘴角上掠过一种奇怪的表情——一闪就不见了。

“不,您没明白我的意思,”她打断他的话,“我没考虑我的丈夫。何必考虑他?他什么也发觉不了。不过我再说一遍:对我们两个人来说:必须分手。”

利特维诺夫拾起掉在地上的帽子。

“一切都结束了,”他想,“这回该走了。”“那么我只有向您告别了,伊琳娜·帕芙洛芙娜。”他的声音很响,连他自己都突然觉得害怕,仿佛他准备对自己进行判决。“我只希望您不念旧恶……将来一旦我们……”

伊琳娜又打断了他。

“等一下,格里戈里·米哈伊雷奇,您不能现在就跟我告别。这样一来未免太仓促。”

利特维诺夫心中一动,然而一种剧烈的痛苦立刻以加倍的力量袭上心头。

“我在这里待不下去了!”他喊道。“这又何必呢?何必还要忍受这种折磨?”

“您现在不要跟我告别,”伊琳娜又说一遍,“我一定要再见您一面……不能再像在莫斯科那样,连话也不说一句就分手——不,我不希望还那样。您现在可以走了,但是您必须答应我,要保证在再见一面之前一定不要走。”

“您希望这样?”

“我要求这样。您如果跟我不辞而别,我将永远永远不原谅您,您听清了没有:永远!——真奇怪!”她补充说,仿佛自言自语。“我怎么也无法想像我现在是在巴登……我总觉得好像还。在莫斯……您走吧。”

利特维诺夫站起身来。

“伊琳娜·帕芙洛芙娜,”他说,“请您把手伸给我。”伊琳娜摇摇头。

“我跟您说过,我不想就这么告别……”“我不是为了告别,而是……”

伊琳娜刚要伸手,但是瞥了利特维诺夫一眼——这是在他表白之后第一次正眼看他——又把手缩回去了。

“不,不,”她悄声说,“我不会伸给您手。不……不。您走吧。”

利特维诺夫鞠了一躬走出去。他不明白伊琳娜为什么会拒绝这最后一次友好的握手……他不知道她怕的是什么。

他走出去之后,伊琳娜又跌坐在安乐椅里,又用手捂住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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