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特维诺夫等大公夫人跟她的随从人员走远之后,才走上林阴路。他说不清自己心情如何:既感到羞愧不已,甚至感到害怕,又觉得自尊心得到了满足……这次跟伊琳娜的谈心突如其来,让他不知所措,她那急促热切的话语好像一阵滂沱大雨落在头上。“这些社交界的女人真奇怪,”他想,“她们的行为真乖张……她们所处的环境使她们变坏了,连她们自己也感到上流社会的丑恶!”其实他心里想的并不是这个,只是机械地重复那些老生常谈,仿佛借此可以摆脱更令他害怕的念头。他明白他现在不能认真思考问题,不然他就应该谴责自己,他放慢脚步往前走,几乎集中精神观察迎面路上碰到的一切……他突然走到一张长椅跟前,发现长椅前有一双脚,他顺着脚往上瞅……原来是个人坐在椅子上看报;再看这个人竟然是波图金。利特维诺夫发出轻轻的惊叹。波图金把报纸放到膝盖上,毫无笑意地仔细打量着利特维诺夫,利特维诺夫也毫无笑意地看看波图金。

“可以在您旁边坐坐吗?”他终于问。

“请坐,请赏光。只是我要事先声明:您如果想跟我谈谈,请不要生气——我这阵子心情坏极了,我觉得所有的事物都可恶至极。”

“这没关系,索宗特·伊万内奇,”利特维诺夫边说边在长椅上坐下来,“这样反倒更好不过是什么事把您气成这个样子?”

“说实在的,我本不该发火。”波图金说了起来。“我方才在报上看到俄国的司法改革方案,还真挺满意:我们终于学聪明了,不再借口什么独立性、人民性或独特性,在欧洲清楚明确的逻辑后面按上自己的尾巴,相反,把别人的好东西全盘拿过来,在农民向题上做点让步就行了……不必去动用公有的份地!是呀,是呀,我是不该发火;可是倒霉的是碰上一位俄国天生的能人,我跟他聊了一气,恐。将来我躺到坟墓里,这些天生的和自学成材的能人也不会让我安静”

“什么样的能人?”利特维诺夫问。

“这里有位先生到处自卖自夸,说他自己是天才音乐家。’我当然算不了什么,’他说,’我不过是个零,因为我没念过书,但是我的旋律和构思要比梅耶贝尔多得多。’我首先问他,你为什么不去上学,其次,不用说梅耶贝尔,就是德国末流乐团的末流长笛手也要比我们所有的天生的音乐家的创作思想丰富二十倍,只不过这些长笛手只把构思藏在肚子里,决不会在莫扎特和海顿的故乡到处卖弄。而我们这位天生的音乐家只随便弹上一支华尔兹舞曲或浪漫曲,便两手往裤兜里一插,轻蔑地撇撇嘴说:’我是天才。’学术界也是如此,到处都一样。这些天生的能人真叫人讨厌!谁不知道只有在缺乏真正科学家和真正艺术家的地方才会把这些人抬出来撑门面。难道现在不该把这种自卖自夸的,这些庸俗的废物统统丢掉吗?还有那些陈词滥调,说什么我们俄国从来没饿死过人,我们的路四通八达,我们人多势众,可以打垮一切敌人,等等。我最看不惯的就是吹嘘俄国人最有天赋,有天才的本能,我们出了个库利宾……先生们,这算什么天赋?这不过是说梦话,或者更类似野兽的机智。本能!这还值得吹嘘吗?您到森林里抓一只蚂蚁,把它送到离蚂蚁窝一里之外,它也会爬回家去;人就做不到这一点;这能说明人还不如蚂蚁吗?本能,哪怕最了不起的本能也无法跟人相比:人有理智,只有普通的健全的理智,似乎平平常常却是我们真正的财;是我们的骄傲。理智不会玩这类把戏,所以人类的一切都要靠理智。至于库利宾,他并不懂机械原理,他造出来的钟很不像样子,要我说应该把这座钟钉在耻辱柱上,目的是告诫人们:你们看看吧,不应该这么做。库利宾本人并没有错,只是他做出的东西太糟糕。至于夸奖捷卢什金能爬上海军部大楼的钟顶,说他胆子大,人机灵,没什么不可以的,为什么不能夸奖他呢?只是不该大肆宣扬,说他把德国建筑师都给盖了,说德国人有什么能耐?他们只会捞钱……他盖不了德国人:最后还是在尖顶四周搭上脚手架,按正常的办法修好的。看在上帝的分上,我们俄国不能鼓励那种不学习就什么都可以搞成的想法!不,即使你聪明绝顶,也要好好学习,从头学起!不然就闭上你的嘴,夹起尾巴坐在那里好了!唉,天气还真热起来了!”

波图金摘下帽子,用手绢扇扇风。

“俄国的艺术,”他又说起来,“俄国的艺术!俄国妄自尊大,这我知道,俄国人无能,我也知道,可是俄国的艺术,对不起,我还从来没见过。二十年来我们一直崇拜徒有虚名的布留洛夫,还以为我们也创造了一个流派,而且比其他一切流派都更纯粹……俄国的艺术,哈哈哈,嘿嘿!”

“不过,请原谅,索宗特·伊万内奇,”利特维诺夫说,“这么说,您连格林卡也不承认了?”

波图金挠挠耳朵后面。”您知道,没有例外也就没有规律。不过在这个问题上我们也不必自吹自擂。比如说,格林卡的确是一位出色的音乐家,由·于内部和外部的种种原因,他没能成为俄国歌剧的奠基人——这一点谁也不会争辩。可是不行,这怎么成!一定要把他封为音乐界的大元帅,宫廷大臣,对其他民族,贝以贬低,说什么他们就没有这样的天才,还马上向您指出某某是土生土长的’强力’天才,其实他的作品不过是模仿外国二流艺术家的——正是二流的,因为二流的容易模仿。·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唉,这些可怜无知的傻瓜,他们不承认艺术的继承性,他们把拉波之类也当成了艺术家:说外国人用一只手能举起六普特,那么我们的大力士就能举起十二普特!根本没有那码事!?我想斗胆报告这样一件事:它一直装在我的脑子里,萦绕不去。今年春天我到伦敦附近参观了水晶宫,您知道,好像举办博览会,展出人类所有的发明,称得上是一部人类的百科全书。我到处走走看看,看看这些机器、工具和伟人的塑像。我当时就想,如果有人发布一道命令:把地球上已经消失的民族所发明的东西立刻从这座水晶宫里搬出去——那么假设我的母亲——信奉东正教的罗斯堕入地狱,那么那里连一根钉子或一枚大头针也不用动:一切都原封不动地摆在那里,因为连茶炊、树皮鞋、车轭和鞭子——虽说是我国的有名产品,却都不是我们发明的。这种事连桑德维契群岛也不会发生,那里的居民起码还发明一种小船和标枪:一旦少了这两样东西,参观的人就会发现。这是诽谤!这话说得太刻薄——您可能这样说……可是我要说:首先,我批评什么从来不吞吞吐吐,其次,任何人不但不敢正视魔鬼,而且不敢正视自己,在我国不光小孩子喜欢让人哄着睡觉,大人也如此。我们古老的发明是从东方拿过来的,新的发明是从西方马马虎虎搬过来的。我们还口口声声说我们特有的俄国的艺术!有些青年人,

甚至发明了俄国科学,说我们也是二二得四,甚至比外国人算得更流利。”

“可是,请等等,索宗特·伊万内奇,”利特维诺夫喊出声来,“请等等!我们毕竟有些东西也送进世界博物馆里去展览,欧洲总要从我国采购一些东西吧?”

“是呀,采购原料、半成品。仁慈的先生,有一点请您注意:我们的原料之所以好,大半因为其他条件太差,比方我们的猪鬃又长又硬,是因为猪太差,而牛皮又厚又结实,是因为牛太瘦,再比如我们的猪油肥,是因为我们炼油的时候加进了一半牛肉……说起来,我干吗要跟您议论这些东西:您是专门学工艺的,应当比我更清楚。有人跟我谈发明创造,说俄国人善于发明创造!可是我们的地主老爷叫苦不迭,因为烘干机不好使,他们受到很大损失,如果有了烘干机,他们就不必年年把成捆的麦子送进烘谷房里,这还是留里克时代的老办法:这种烘谷房损失很大,就像树皮鞋和蒲席一样不耐用,而且经常失火。不管地主怎么叫苦,烘干机还是造不出来。为什么造不出来?因为德国人不需要它,他们的粮食可以趁湿脱粒,所以就用不着去发明烘干机,而我们……又发明不了!发明不了——就这么回事!你有什么办法!我发誓从今天起只要碰到天生的或自学成材的能人,我就说:请等一下,尊敬的先生,烘干机在哪里?拿来给我看看!他们哪拿得出来!要说拾起圣西门或傅立叶早已穿破扔掉的破皮鞋,恭恭敬敬像宝贝似的顶在头上——这个我们办得到;或者随便写篇文章谈谈法国大城市无产阶级的历史意义和现实意义——这个我们也办得到;有一次我见到一位好写文章的政治经济学家,颇像你们那位伏罗希洛夫先生,我请他说出二十个法国城市的名字,您猜结果怎么样?这位政治经济学家一绞尽了脑汁,最后连蒙菲尔梅也算成法国城市了,大概他是想起了波尔德·柯克的长篇小说了。我还想起了一个笑话。有一次我带上猎枪和猎狗到森林里去转悠……”

“您喜欢打猎?”利特维诺夫问。

“有时候打打。我想到沼泽地里去打田鹬;早就听别的猎人说这片沼泽地多么好。我看见林间有一片空地,小木房前坐着一个店伙计,精神焕发,身体结实得像刚剥掉壳的榛子,坐在那里偷偷地笑,不知他笑什么。我问他:’沼泽地在什么地方?那里有田鹬吗?”请,请。’他立刻唱歌似的说,邯神情好像我赏了他一个卢布。’我们非常欢迎,沼泽地吗,是;主好不过的,至于说到野鸟——上帝在上——要多少有多少。’我住前走,不但没找到一只野鸟,连沼泽地也早就干了。请问,俄国人干吗好说假话呢?政治经济学家为什么要说谎?也胡扯一些什么野鸟。”利特维诺夫无言以对,只表示同情地叹了口气。

“如果您想跟这位政治经济学家谈谈社会科学中最难的问题,”波图金接下去说,”只泛泛地谈,不接触实际……呸,他会像鸟儿一样,像老鹰一样满天飞。不过有一次我倒是抓住了一只这样的鸟:因为我诱饵下得好,您可以看到是个明显题目。我跟一位所谓的现代青年探讨他们所谓的各种问题。他像平时一样慷慨激昂;其中谈到婚姻,他真像小孩子一样激烈表示反对。我向他摆出种种理由……都被他顶了回来!看样子不管我怎么说也说服不了他。这时我脑子里闪出一个好主意。’请允许我报告,’我说(跟这些青年谈话必须客客气气),仁慈的先生,您让。

我感到奇怪;既然您是研究自然科学的,怎么至今没注意到这样一个事实,食肉类动物,猛禽和猛兽,天天都要出外捕捉猎物,他们辛勤劳动为的是给自己和孩子搞到肉食……您不是把人类也划人这类动物吗?“当然,划入此类。”这位青年回答说。’一般说来人类恰恰是食肉动物。也属于猛兽了?’我补充说。’是猛兽。’他断言说。’那样一来我就奇怪了,您怎么没发现所有这类动物都是一夫一妻制?’这个青年打个哆嗦:’怎么会呢?“就是这样。比如狮子、狼、狐狸、老鹰和鹞鹰,劳您大驾想想,他们不这样怎么生活?一公一母在一起哺育幼崽还勉勉强强。’这个青年思索起来。他说:’嗯,人类在这一点上不一定要跟野兽学。’当时我就说他这叫唯心主义,这可把他气坏了!差点儿没哭出来。我不得不安慰他说,我不会把这件事告诉他的伙伴。唯心主义者的帽子那么好戴吗!问题在于当代青年打错了主意。他们以为像从前那样在地底下干苦活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父一辈像田鼠一样挖洞,那是活该!让我们也干那种活太低贱了,我们大有用武之地,我们可以行动起来……乖乖!连我们的子孙也未必能行动起来,你们难道就不能学父辈的样子挖挖洞吗?”接着一阵短暂的沉默。

“我是这么看的,我的先生,”波图金又开始说,“我们不仅要把知识、艺术、法律归功于文咀,而且连美感和诗意也是在文明的影响下得到发展并且发扬光大的,所谓的民间创作,那种幼稚的不自觉的创作都是十分荒谬的,都是胡说八道。从荷马的作品中已经可以看到精致而丰富的文明痕迹。连爱情也由于文明而变得高尚。斯拉夫派如果听到我这种异端邪说,如果不是心肠太软,恨不得把我绞死。不过我还是坚持我的见解——不管他们怎么想劝我读读科哈诺夫斯卡娅的小说《安静的蜂群》,我也决不会欣赏这种俄国农民的精华的精华,因为我不属于上层社会,只有上层社会才需要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他们还没完全法国化,其实这类披着俄国外衣的文学也就是为上层社会写的。您哪怕从《蜂群》里挑出一些最精彩、最有’人民性’的片断去给普通老百姓——指真正的老百姓——读读,他们会以为您是给他们念咒,想替他们治疟疾或让他们醒酒。我再说一遍:没有文明就没有诗歌。您想了解一下没开化的俄国人在诗歌里表达的理想吗?请翻开我们的壮士歌和我们的传说。我不想谈那里常把爱情说成是中邪、中蛊术、喝迷魂药的结果,甚至把爱情说成是妖术或媚术;我也不想说我们所谓的叙事文学跟所有的欧洲文学和亚洲文学比较起来,只有我国的——请注意——只有我国的(如果不算万卡和丹卡的传说)没有提供典型的情侣形象。神圣的俄罗斯勇士一见到自己的新娘,首先要毫不留情地打她那雪白的身体,所以才说’女人都是欠揍的’——这一切我都不想说了。请允许我提醒您注意,尚未开化的原始的斯拉夫人所:想像的男子汉、第一情人的优雅形象什么样。现在请您瞧吧!这位第一情人朝这里走来了;他穿一件貂皮大衣,皮子缝接得很严密,腰扎一条绸带子高得到腋下,手藏在袖筒里,大衣的衣领高过了头,从前面都看不到红润的脸蛋,从后面看不见白净的脖子,皮帽子歪戴在右耳朵上,脚上穿着精制的羊皮皮靴,靴子前尖尖得像锥子,靴跟挺高一围绕着靴尖能滚鸡蛋,从靴跟底下能钻进麻雀。这个小伙子迈着有名的碎步走来了,我们的亚西比得和丘里洛普连科维奇②就是靠这种小碎步去征服老太婆和年轻姑娘的,效果很灵,这种小碎步一直流传到今天,不过只有饭店里的堂倌才会,走起来所有的关节都放松,别人想学也学不来,这才叫国粹,这是俄国的阔气的精华,是俄国最高尚的趣味。我说这话可不是为了开玩笑:笨拙的剽悍,这就是我们的美学理想。怎么样,这个形象不错吗?其中有很多材料可以用于绘画、雕塑吗?而我们能让小伙子着迷的姑娘’脸蛋儿红得像兔子血’……可是,您似乎并没听我讲?”

利特维诺夫心中一惊。他的确并没听波图金说些什么,而是在想心事,想伊琳娜,心里怎么也放不下,他在想今天这次邂逅……

“对不起,索宗特·伊万内奇,”他说,“不过我还想跟您提那个老问题……关于拉特米罗娃太太。”

波图金叠好报纸放进衣袋。

“您还是想知道我跟她是怎么认识的?”

“不,不是那个问题。我是想听听您的意见……她在彼得堡究竟干了些什么?具体说说,她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可是说实在的,不知道该怎么对您说,格里戈里·米哈伊洛维奇。我跟拉特米罗娃太太是挺熟……不过纯属偶然,而且时间也不长。对于她的社交圈子我没仔细考察过,那里发生些什么事我也不清楚。有人对我讲过一些话,您知道,我国不光是民主派中间好传瞎话。顺便说一句,我也不感兴趣,不过我看得出来,”他沉吟片刻又补充说,“她让您很感兴趣。”

“是呀,我们谈过两次,相当坦率。不过我一直在问我自己:她是真心的吗?”

波图金低垂下头。

“当她爱上一个人的时候,像一切多情的女人一样,会是真心的。有的时候高傲也不允许女人说谎。”

“可是她高傲吗?我倒认为——她反复无常。”

“她高傲得像魔鬼。不过这也没什么。”

“我觉得她有时有些夸夸其谈……”

“这算不了什么;她肯定是真心的。嗯,一般说来,您想从谁那里听到真话?这些太太当中即使最好的也都彻底学坏了。”“可是,索宗特·伊万内奇,请您想想,您不是自己说是她的好朋友吗?您不是亲自生拉硬拽叫我去见她吗?”

“这话是怎么说的?她求我把您请去;我想:这种好事为什么不干呢?我的确是她的朋友。她也不是没有优点:她为人善良,也就是说慷慨大方,也就是说自己不大需要的东西乐于送给别人。不过,您应当比我更了解她。”

“我十分了解十年前的伊琳娜·帕芙洛芙娜,可是从那以后……”

“唉,格里戈里·米哈伊雷奇,您说哪里去了!一个人的秉性还能变吗?人生下来什么样,进坟墓还是什么样。或者,也许……”这时波图金把头垂得更低了。“也许您是怕落进她的手里?倒也是……可是总免不了要落进什么人的手里。”

利特维诺夫勉强地笑起来。“您是这样认为的吗?”

“不可避免。男人性格软弱,而女人坚强,机缘巧合,人很难安于乏味的生活,各种欲望更在所难免……又是美貌,又是柔情,又是温暖,又是光明——怎么能抗拒得了?你会像小孩子扑奔保姆似的迎头扑过去。嗯,过后当然是冷淡,黑暗和空虚……这是必然的结果,你终于对一切都看不惯,觉得一切都不可理解。开头你并不明白怎么堕入的情网,后来你更不明白怎么活下去。”

利特维诺夫瞥了波图金一眼,似乎觉得自己还从来没见过

比波图金更孤独、更没着没落、更不幸的人。这一次他丝毫没有胆怯或拘束的样子,只是垂头丧气,脸色惨白,头垂到胸前,双手

放在膝盖上,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只露出一丝凄凉的苦笑。利特维诺夫感到自己可怜这个肝火太盛而又不幸的怪人。

“伊琳娜·帕芙洛芙娜曾经对我提起过,”他悄声说,“她有一个好朋友,大概姓别利斯卡娅还是多利斯卡娅……”

波图金抬起忧伤的小眼睛瞥了利特维诺夫一眼。

“啊!”他沙哑地说,“她提起过这事……是什么意思呢?不过,”他装做打呵欠补充说,“我该回家了,该吃饭了。请原谅。”他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来,不等利特维诺夫再说什么,急匆匆地走掉了……利特维诺夫内心的可怜变成恼怒,他恼怒的当然是自己。他向来不肯无缘无故伤害别人,他方才本想对波图金表示同情,不料反倒变成让人难堪的暗示。他内心里暗自不满,回到旅馆。

“她彻底堕落了。”过一会儿他又想。“可是像魔鬼一样高傲!’这个女人,她差点儿没在我面前下跪,能说她高傲吗?她究竟是高傲还是反复无常?”

利特维诺夫想从脑海里驱走伊琳娜的形象;可是无论如何也赶不掉。正因为如此,他才不去想自己的未婚妻;他感觉到这个女人的形象今天不会让位。他决定不必惊慌失措,只管等待这番“奇遇”的结局好了;这个结局不会拖得很久,利特维诺夫丝毫也不怀疑这个结局平淡无奇,不了了之。他这样思忖着,可是不仅伊琳娜的形象不肯离开他,而且她说的每一句话都一一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侍者给他送来一张便条:正是伊琳娜写来的。

您今晚如果有空,请来做客:我不止一个人在家,我请了许多客人——您可以更近地观察他们,这就是我的社交圈子。我希望您能好好看看他们。我觉得他们一定会表现出全部风采。您应当了解我呼吸的是什么空气。请一定来,见到您我将非常高兴,而且您不会寂寞的(伊琳娜连“寂寞”一词也写错了)。请您用行动证明,通过今天的解释我们之间不会再发生任何误会。忠实于您的伊利特维诺夫穿上燕尾服,扎上白领带,便动身去见伊琳娜。“这一切都不重要,”他一路上反复地想,“让我去看看这些人……干吗不去看看呢?这倒挺有意思。”就是这些人几天之间还在他心中唤起另一种感情:当时他们只能令人愤怒。

他加快脚步往前走,把帽子卡在眼睛上,嘴角带着勉强的微笑。巴姆巴耶夫正坐在韦伯咖啡馆前面,远远地指着利特维诺夫对伏罗希洛夫和皮夏尔金兴高采烈地喊道:“你们看见这个家伙没有?他是块石头,是岩石!是块花岗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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