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特维诺夫对自己十分不满,好像他玩轮盘赌一下子输个精光,或者没有履行自己的诺言。内心的声音告诉他,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他作为成年人,作为未婚夫,不应该受好奇心的驱使,更不应该受旧情的诱惑。“我真不应该去!”他想。“她不过是卖弄风情,心血来潮,捉弄捉弄人……她闲得无聊,对一切都感到厌倦,便抓住我不放……吃惯山珍海味的人突然想尝尝黑面包……那也不错。可我干吗要送上门去?我怎么还能……瞧得起她?”最后这句话尽管是在内心里说的,也费了很大劲儿。“当然,这事并没有什么危险,也不可能有危险。”他继续思忖道。“我知道是跟什么人打交道。不过不管怎么说,不应该玩火……我的脚再也不会踏进她的门槛。”利特维诺夫不敢对自己承认,也不能承认,在他的心目中伊琳娜有多么美,伊琳娜在他心中引起多么强烈的感情。

第二天又过得糊里糊涂,无精打采。吃午饭时,利特维诺夫赶巧坐在一位神气十足的大块头旁边,这个家伙染了胡子,一直不吭声,只是呼哧喘气,瞪圆了眼睛……然而他突然打个饱嗝才露出老底,也是俄国人,因为他气冲冲地用俄语说:“我早就说不该再吃那个香瓜!”晚上也没有什么开心的事:宾达索夫当着利特维诺夫的面赢了一大笔钱,比他从利特维诺夫那里借去的要多三倍,可是他不但不还债,甚至恶狠狠地盯着利特维诺夫的脸,仿佛因为利特维诺夫看到他赢钱而准备更加严厉地加以惩罚。第三天早晨又来一大群同胞;利特维诺夫好容易才摆脱他们,径自上山,一下子遇到伊琳娜——他装做没认出她的样子急忙从一旁走过——接着又遇见波图金。他本想跟波图金搭话,可是波图金爱理不理的。波图金一手牵着一个穿得很漂亮的小女孩,小孩蓬松的头发几乎是A色的,两只大眼睛是深色的,苍白的小脸有些病态,露出娇惯的孩子特有的颐指气使和不耐烦的神情。利特维诺夫在山上转悠了两个小时,然后沿着利希滕泰尔林阴路往回走……长椅上原来坐着一位戴蓝面纱的太太,她急匆匆站起走上前来……他认出是伊琳娜。

“您为什么要躲着我?格里戈里米哈伊雷奇!”她说话的声音有些颤抖,大凡憋了一肚子火的人说话都这样。

利特维诺夫不知所措了。

“我躲着您?伊琳娜·帕芙洛芙娜?”“是的,您是躲避我……您……”伊琳娜似乎非常激动,几乎怒不可遏。

“您弄错了,我保证没有这回事。”

“不,我没看错。难道今天早晨——我们对面相遇的时候,难道我还看不出来您认出是我?请问,难道您真没认出来?您说呀!”

“我确实……伊琳娜·帕芙洛芙娜……”

“格里戈里·米哈伊诺维奇,您是个坦率的人,您一向实话实说:请问,请告诉我:您是不是认出我来了?您是故意扭过脸去的,对不对?”

利特维诺夫看着伊琳娜。她两眼闪射出一种奇怪的光辉,透过面纱的密网也看得出她的脸颊和嘴唇像死灰一样苍白。她的面部表情和急促的低语流露出极度的悲哀和不可抗拒的恳求……利特维诺夫再也不能装假了。

“是的……我是认出您来了。”他不免吃力地说。

伊琳娜轻轻打了个寒战,轻轻放下双手。“那您为什么不过来见我?”她悄声说。“为什么……为什么?”利特维诺夫离开山径走到一边,伊琳娜也默默地跟在他后面。“为什么?”他又重复一遍,他的脸突然红了,一种类似怨恨的感情充塞胸中,卡在喉咙里。“您……您问为什么?在你我之间发生这种情况之后还问为什么?当然不是指现在,不是现在,而是以前……在那里……在莫斯科。”“可是我们已经说好了,您不是答应过……”伊琳娜刚要说。

“我什么也没答应。请原谅我说话不大客气,但是您要我说出真心话——那么您自己想一想:您这样苦苦追求,如果说不是卖弄风骚一...老实说,我真无法理解……您叫我怎么说呢?您不过是想试试您对我还能有多大影响。我们的道路相差太远了!我早都把这一切忘了,我的创伤早已愈合,我已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了;您已经结婚,得到了幸福,起码从外表上看是这样,您在上流社会享有令人羡慕的地位;我们又何必接近呢?我对您会有什么用处?您对我又会有什么好处?我们现在彼此不能理解,现在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共同点,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尤其是……尤其是从前!”

利特维诺夫这一席话说得很急促,而且断断续续,连头也没回。伊琳娜一动不动,只是有时轻轻向他伸出手。她似乎想求:他别再往下说了,求他也听听她的话,当她听到他说出最后两句话时轻轻咬住嘴唇,仿佛想压住突然而剧烈的刺痛。

“格里戈里·米哈伊洛维奇。”她终于说,声音已经稍稍平静,她走到离山径更远的地方,因为路上偶尔有行人走过……

利特维诺夫这回跟在她后面。

“格里戈里·米哈伊雷奇,请您相信我:我如果想像得出对您还有丝毫左右的能力,我首先就会回避您。我既然没那么做,尽管我曾经……有过对不起您的地方,我还是决心同您恢复往来,正是因为……因为……”

“因为什么?”利特维诺夫几乎粗暴地问。

“因为,”伊琳娜接下去说,突然来了劲头,“因为在这个上流社会里我已经忍受不了啦,我在您所说的令人羡慕的地位上憋得喘不上气来;因为天天跟这些死木偶打交道——至于这些木偶的标本,三天前您在古堡里已经见识过了——突然又遇见您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像在沙漠里遇见了清泉,高兴得不得了,而您却说我卖弄风骚,怀疑我的用心,拒人于千里之外,就是因为我从前的确对不起您,其实,我更对不起的是我自己!”“是您自己选择的这种命运!”利特维诺夫阴郁地说,仍然不肯回头看她。

“是我自己,是我自己……我谁也不怨,我也没有权利怨天尤人。”伊琳娜连忙说,似乎利特维诺夫的冷酷无情反而让她暗暗高兴。“我知道您应该责备我,我也不辩解,我只想对您说清楚我的感情,我想让您相信,如今我已顾不得卖弄风骚……我怎么会对您卖弄呢?这也没什么意思……我这次遇见您,心中一切最美好的东西,青春时代的感情都一下子苏醒了……那时我还没决定自己的命运,一切美好的东西都留在那里,留在那光明的时刻,整整有十年之久……”

“请允许我说一句,伊琳娜·帕芙洛芙娜!据我所知您一生中的光明时刻恰恰是从我们分手之后开始的……”

伊琳娜用手绢捂住嘴。

“您这话说得太残酷了,格里戈里·米哈伊雷奇,不过我不能生您的气。唉,不,那可不是什么光明时刻,我离开莫斯科并不是为了追求幸福,我连一时一刻的幸福也没得到……请相信我,不管别人对您说些什么都不要相信。如果我过得非常幸福,我会像现在这样跟您讲话吗?我再说一遍,您不了解他们是些什么人……他们不但一无所知,而且对什么也不同情,他们甚至没有头脑,既没有智慧,也没有修养,只懂得狡猾和奸诈;说起来,他们对音乐、诗歌和艺术都一窍不通……您可能说我自己对这些东西也并不怎么热心,可是我跟他们不一样,格里戈里’米哈伊雷奇……跟他们不一样!现在站在您面前的不是什么上流社会的贵妇人,您只看我一眼就知道,我不是交际花……人们好像都这么称呼我……而是一个可怜的女人,一个值得同情的可怜女人。我这么说您不要奇怪……我现在已经没有自尊心了!我像一个乞丐向您伸手求援……我在求您施舍。”她突然补充说,流露出无法控制的冲动:“我在求您施舍,而您……”

她说不出声来了。利特维诺夫抬起头看了伊琳娜一眼。她呼吸急促,嘴唇直哆嗦。他的心突然猛烈跳动起来,他的怨恨也烟消云散了。

“您方才说我们走的路相差太远,”伊琳娜接着说,“我知道您就要结婚了,你们志同道合,你们这一辈子的计划已经安排好了,这是理所当然的,不过我们之间也并非格格不入,格里戈里’米哈伊雷奇,我们能够互相理解,或许您以为我已经完全失掉理智,在这个泥潭里沾满了污泥?啊,不,请不要这样想!请给我一次吐吐苦水的机会,求求您了,哪怕是看在以前那些时光的分上,如果您还不愿意忘掉的话。请不要让我们这次重逢白白过去,那将是件非常痛苦的事,况且我们相聚的日子不会很长……我不会说话,但是您应该理解我,因为我的要求那么微小,很小……只是一点点的同情,只求您别不理我,让我吐吐苦水……”

伊琳娜说不下去了,她的声音含着痛苦。她长出一口气,探询的目光怯生生地斜眼瞥了利特维诺夫一眼,向他伸出利特维诺夫迟迟疑疑地抓住她的手,软弱无力地握了握。“让我们做朋友吧。”伊琳娜悄声说。

“做朋友。”利特维诺夫若有所思地重复说。”是呀,做朋友……如果这个要求还过分,我们起码可以算

做老相识……随便点儿,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利特维诺夫又重复说。“您方才对我说,伊琳娜·帕芙洛芙娜,我不愿意忘掉从前的事……可我怎么能忘得了呢?”

伊琳娜的脸上闪过一丝欣慰的微笑,然而立刻消失了。换上一副担心、几乎恐惧的表情。

“格里戈里。米哈伊雷奇,请您也像我一样,只记住美好的东西;主要是您现在必须答应我……向我保证……”

“什么?”

“不再躲避我……别无缘无故让我伤心……您肯答应吗?请您告诉我!”

“好吧。”

“把一切不好的念头从脑子里抛掉,好不好?”“好吧……不过,我对您仍然无法理解。”

“没有这个必要……不过,过一段时问您总会理解我的。这么碧,您答应了?”

“我已经说过:好吧。”

“那就谢谢您了。您瞧,我向来信任您。今天和明天我都不出门,一直在家等您。现在我不得不离开您。大公夫人从林阴路上走过来了……她已经看见我了,我不能不前去见她……再见……请把您的手伸给我,快,快,再见了。”

伊琳娜紧紧握了一下利特维诺夫的手,便朝那位高贵的中年贵妇人走去,只见那贵妇人走在沙石路上迈步十分吃力,旁边有两个女人陪着她,另外还有一个非常漂亮的童仆穿着号衣跟着。

“您好,亲爱的。”那位贵妇人说,见伊琳娜在她面前恭恭敬敬地行屈膝礼。“您今天好吗?陪我走一走。”

“多谢夫人的盛情。”传来伊琳娜谄媚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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