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来到巴登一家最高级的旅馆,要求见拉特米罗夫将军夫人。看门人先问过他们的姓名,然后才告诉说:“公爵夫人在家。”并亲自带领他们走上楼梯,亲自敲房门报告有客人来。公爵夫人立刻接见了他们。只有她一个人在家:她丈夫到卡尔鲁斯厄去拜见一位路过那里的颇有势力的大员。
波图金和利特维诺夫跨进门槛的时候,伊琳娜正坐在一张小桌旁用十字布绣花。她连忙把刺绣扔到一边,推开小桌站起身来。她脸上洋溢着由衷的喜悦。她身穿一件晨装的连衣裙,领口紧贴脖颈,透过薄薄的衣服隐约露出肩头和臂膀优美的轮廓。随便挽起的辫子一下子散开,低垂在纤细的脖颈上。伊琳娜向波图金投去一瞥,悄声说了声“谢谢”,把手递给利特维诺夫,客气地责怪他太健忘。“还算是老朋友呢。”她补充说。
利特维诺夫刚要表示歉意。“好了,好了!”她连忙说,并亲热地夺下他的帽子,硬让他坐下。波图金也坐下来,但立刻又站起身说他有急事要办,等午饭后再来,便一一告辞。伊琳娜又向;他投去飞快的一瞥,友好地点点头,但是并没挽留他,等他在门帘后面刚一消失,便急不可待地转过脸对着利特维诺夫。
“格里戈里·米哈伊雷奇!”她开始用俄语说,声音温柔而又清脆,“现在终于只剩下我们俩了,我可以告诉您,这次重逢我非常高兴,因为这……这使我有机会(伊琳娜直视着他的脸)……请求您的原谅。”
利特维诺夫不禁打了个寒战。他没料到她单刀直人,立刻发起进攻。他没料到她一张口就提起那段往事。“什么事……有什么原谅的……”他讷讷地说。伊琳娜脸红了。
“什么事……您心里明白是什么事。”她说着把脸稍微扭到一旁。“我对不起您,格里戈里·米哈伊雷奇……尽管,当然,这是我命中注定的(利特维诺夫想起她写给他的那封信),不过,我并不后悔……不管怎么说,后悔也太晚了。不过这次突然遇见您,我就对自己说,无论如何我们要做个好朋友,无论如何……如果连这一点都做不到,我会痛苦死了……我觉得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们之间必须解释清楚,不能拖延,一次就了结,免得以后再有什么……难为情,什么不愉快的,格里戈里·米哈伊雷奇,一次就作罢;所以您必须告诉我,您原谅我了,不然我还会以为您……喜欢记仇。是呀,就我本身来说,这种要求也许太过分,因为您大概早已把这件事忘了,但是,不管怎么说,请您告诉我,您原谅了我。”
伊琳娜一口气说完这一席话,利特维诺夫发现她眼睛里闪着泪花……是呀,的确是泪花。
“您说的哪里话,伊琳娜·帕芙洛芙娜,”他急忙说,“您又是道歉,又是请我原谅,就不觉得难为情吗?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早忘得干干净净,令我奇怪的倒是您既然取得辉煌的成功,还能记得年轻时候默默无闻的小伙伴……”
“这让您奇怪吗?”伊琳娜轻声说。
“让我感动,”利特维诺夫接下去说,“因为我无论如何想像不到……”
“可您还没对我说:您原谅我了。”伊琳娜打断他的话。
“我真心实意为您的幸福而高兴,伊琳娜·帕芙洛芙娜,我由衷地祝您万事如意……”
“不记仇?”
“我只记得您曾经给予我的最美好的时光。”
伊琳娜向他伸出双手。利特维诺夫把她的手紧紧握住,没有立刻松开……由于这一温柔的接触,他心中早已忘却的感情偷偷地蠢蠢欲动了。伊琳娜又直视着他的脸;然而这次她是笑意盈盈……他也头一次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他又辨认出曾经令他难忘的面庞,那双深邃的眼睛和不同寻常的睫毛,还有脸蛋上的那颗痣,前额上一绺别致的发卷,还有撇嘴时那副可爱又可笑的样子和微微扬起眉毛的习惯,所有这一切他都辨认出来了……然而她出落得多么标致!年轻女人的身体有多么美丽,多么诱人!那张清新、纯洁的脸上没涂胭脂,没擦香粉,她也没染头发,没有任何修饰……是呀,她的确是一位美女!
利特维诺夫不禁陷入遐想……他两眼一直望着她,可他的思绪早已飞向远方……伊琳娜觉察到这一点。
“这样就好。”她大声说。“现在我的良心得到了安宁,我也可以满足我的好奇心了……”
“好奇心?”利特维诺夫说,仿佛莫名其妙。
“是呀,是呀……我一定要知道您在这段时间里都干些什么,您有什么打算;我什么都想知道,知道您在什么时候干些什么,怎么干的……一切,一切。而且您必须跟我说实话,因为我:事先提醒您;我对您一直关注……在可能的范围之内……”“您一直注意我,您……在那里,在彼得堡?”
“正像您所说的那样,在取得辉煌的成功之际,正是这么回事,是呀,我一直没放下您。关于辉煌以后再说;现在您应该把很多事情都告诉我,要讲上很久,好在不会有人来打扰我们。啊,这有多好呀!”伊琳娜补充说,快活地坐在安乐椅上,把衣服弄得整整齐齐。“好了,请开始吧!”
“我开讲之前首先要感谢您。”利特维诺夫说。“感谢什么?”
“感谢摆在我房间里的那束花。”
“什么花?我根本不知道那么回事。”“什么?”
“我跟您说我什么也不知道……不过我正等待着……等您;一讲您的故事……啊,这个波图金真有能耐,竟把您给请动了!”
利特维诺夫竖起了耳朵。
“您跟这位波图金先生早就认识吧?”他问。“早就认识……不过您开始讲吧!”
“跟他非常熟吗?”
“啊,挺熟!”伊娜琳叹了气。“这里面有个特殊情况……您当然听说过艾丽莎·别利斯卡娅?就是前年死的那位小姐,死得非常惨。啊,是了,我忘了您并不了解我们那些事情……您真幸运,您不了解才真算幸运……太幸运了!终于,终于有个活生生的人一点儿也不了解我们的事!而且可以用俄语交谈,尽管我讲起俄语来别别扭扭,但毕竟是俄语,而不必老像在彼得堡那样讲一种令人讨厌、怪里怪气的法语!”
“您是说波图金跟那位小姐有瓜葛……”
“我一想起这件事就非常伤心!”伊琳娜打断他说。“在学校的时候艾丽莎跟我是要好的朋友,后来到了彼得堡我们也经常在宫中见面。她跟我无话不说。她这一生非常不幸,吃了不少苦。波图金在这方面表现非常出色,像个真正的骑士!他做出了自我牺牲。直到这时我才认识到他真了不起!不过我们又离开正题了。我等着听您讲呢,格里戈里·米哈伊洛维奇。”
“我讲的故事丝毫不会引起您的兴趣,伊琳娜·帕芙洛芙娜。”
“这您就不必管了。”
“您想想看,伊琳娜·帕芙洛芙娜,我们十年没见面了,整整十年。从那时候算起有多少光阴像流水一般逝去了。”
“似水流年!似水流年!”她反复说,流露出一种特别痛苦的神情。“所以我才想听您讲讲。”
“再说,我真想不出该从何说起。”
“从开头说,从您……从我去了彼得堡,您当时就离开了莫斯科……您知道吗?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回过莫斯科。”
“真的吗?”
“从前是不可能,后来我出嫁之后……”“您早就出嫁了吗?”
“三年多了。”
“您没有孩子吗?”
“没有。”她冷冰冰地回答说。利特维诺夫沉默不语了。“那么您出嫁以前就一直住在这位……怎么称呼来着?赖森巴赫伯爵家里?”
伊琳娜仔细看他一眼,仿佛想弄清他为什么要提这个问题。“不……”她终于说。”这么说,您的父母……顺便问问,我还没问过他们可都好。
他们……”
“他们身体都挺好。”
“他们仍然住在莫斯科?”“仍然住在莫斯科。”
“那您的兄弟姐妹呢?”
“他们也都挺好的,我把他们都安排得挺好。”
“啊!”利特维诺夫皱着眉头看了伊琳娜一眼。“说真的,伊琳娜·帕芙洛芙娜,应该讲一讲的不是我,而是您,如果只要……”
他突然若有所悟,打住话头。
伊琳娜把双手举到胸前,转动着手指上戴的订婚戒指。
“没关系,我会讲的。”她终于说。”等什么时候……我会讲
的……不过现在您先讲……因为您看到了,我尽管一直注意您的行踪,却似乎什么消息也听不到;可关于我……关于我的事,您大概听到了不少?对不对,您一定听到过,请都告诉我。”
“您,伊琳娜·帕芙洛芙娜,在社交界的地位太惹人注目了,难免引起种种议论……尤其是在我们外省,到了那里不管什么传闻都信以为真。”
“那么您相信这些传闻了?都传了哪一类的话?”
“说实在的,伊琳娜·帕芙洛芙娜,这些传闻很少传到我的耳朵里,因为我过的是与世隔绝的生活。”
“这怎么可能呢?您不是还到过克里木吗?参加民团了吗?”
“您连这件事也知道?”
“那还用说。我跟您说过,我一直注意您的行踪。”利特维诺夫又不能不感到惊讶。
“既然不用我说您都知道了,又何必叫我说呢?”利特维诺夫低声说。
“为了……为了满足我的要求。因为我一直在恳求您,格里戈里·米哈伊洛维奇。”
利特维诺夫垂下头,开始讲他那并不复杂的经历……开头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也非常笼统。还不时停顿下来,用询问的目光看看伊琳娜,意思是:说够了吧?然而她仍然一个劲儿让他讲下去,她把头发拢到耳朵后面,臂肘支在安乐椅的扶手上,似乎在倾听他的每个字眼。如果有人从侧面观察她,注意她的面部表情,不免会想,她压根儿没听利特维诺夫对她讲些什么,只是沉浸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尽管她眼盯盯地看着利特维诺夫,把他看得不好意思,脸色涨红,然而她看的并不是利特维诺夫。在她眼前浮现出整个人生,不过不是他的,而是她自己的。利特维诺夫没讲完,心里感到处境尴尬,而且越来越不自在,便沉默不语了。这一次伊琳娜没再说什么,也没请他继续讲下去,用手掌捂住眼睛,仿佛太疲倦了,慢慢靠在椅子背上一动不动。利特维诺夫一动不动,意识到这次来访已经超过两个小时,正要伸手去拿帽子,突然听到隔壁的房间里响起一阵精致的漆皮靴快步走动的吱嘎声,还传来一阵贵族近卫军才用的香水的特别的气味。瓦列里安·符拉基米罗维奇·拉特米罗夫走了进来。
利特维诺夫从椅子上站起来,跟这位体面的将军互相施礼。伊琳娜却不慌不忙把手从脸上拿下来,冷眼瞥了丈夫一眼,用法语说:
“啊,您已经回来了!现在几点钟了?”
“陕四点了,我亲爱的朋友,你怎么还没换衣服?该让公爵夫人等我们了。”将军回答说,把勒得紧绷绷的身子转向利特维诺夫方向,优雅地一弯,用他特有的、几乎娇气的玩笑口吻补充说:“必是这位贵客使你连时间都忘了。”
在这里请读者允许我介绍一下拉特米罗夫将军的身世。他的父亲是私生子……您有何想法?您猜得不错——不过我们想说的并不是这件事……他父亲是亚历山大时代一位权臣跟一位漂亮的法国女演员生的儿子。这位权臣把儿子培养成人,却没给他留下财产——这个儿子(就是我们的主人公的父亲)也没能发迹;他死的时候不过是上校军衔,还当过警察局长。他临死的前一年跟一个求他庇护的年轻寡妇结了婚。他跟这个寡妇生的孩子就是瓦列里安·符拉基米罗维奇,托人情送入贵族子弟学校。他在学校里颇得校长的赏识——倒不是凭学习成绩,而是凭姿势端正、举止潇洒和品行优良(尽管他经受过官办军校学生都不可避免要受到的种种折磨)——然后进入近卫军。他在近卫军里官运亨通,由于他性格谦虚而又快活,跳舞跳得灵巧,在。
阅兵式上当传令兵表现出高明的骑术(他多半是借别人的马骑),最后还有他的绝招——恭敬而又不失亲昵,几乎像孤儿一样苦苦地巴结奉承,当然也不免搀杂一般的像羽毛一样轻飘的自由主义……不过这种自由主义并不妨碍他被派到叛乱的白俄罗斯农村执行镇压任务,亲自鞭打过五十个农民。他长得一表人才,年轻英俊;油光水滑,脸色红润,机灵善变而又会献殷勤,所以在女人当中取得惊人的成功:一些显贵的老太婆喜欢他喜欢得了不得,简直到了神魂颠倒的地步。拉特米罗夫将军一贯小心谨慎,工于心计而沉默寡言,就像一只勤劳的蜜蜂,从最次的花上也能采到蜜。他周旋于上层社会,既没有高尚的道德,也没有什么学问,却赢得精明的声誉,因为他善于察言观色,审时度势,最主要的还是凭他那孜孜以求地为自己攫取好处的顽强意志——他终于发现他面前所有的道路都畅通无阻……
利特维诺夫勉强地笑笑。
“怎么?”伊琳娜依然用冷淡的口吻说,“您见到伯爵了吗?”“当然见到了。他命我给你带好。”
“啊!您这位保护人还像从前那么愚蠢吗?”
拉特米罗夫将军没有回答,只是从鼻孔里轻轻一笑,好像为了表示对妇人之见的浅薄加以宽容。好心的成年人往往用这种笑声来回答孩子们小小的越轨行为。
“是了,”伊琳娜补充说,“您那位伯爵愚蠢到惊人的地步,这种人我可见得多了。”
“是您让我去见他的。”将军咬牙切齿地说,然后转过身用俄语对利特维诺夫说:“您喝不喝巴登的矿泉水?”
“谢天谢地,我身体挺好,用不着喝。”利特维诺夫回答。
“这就好,”将军接下去说,还客气地龇牙一笑,“一般说来,凡是到巴登来的人并不是为了治病;不过这里的矿泉水的确能·治病,我是说有益于健康;比如像我这类患有神经官能症的人……”
伊琳娜急忙站起身来。
“我们还要见面的,格里戈里·米哈伊洛维奇,而且我希望不会太久。”她用法语说,轻蔑地打断丈夫的话。“现在我要去换换衣服。这位老公爵夫人老爱搞这些郊游,真让人烦死了,除了枯燥乏味,什么意思也没有。”
“您今天对谁都这么挑剔。”她丈夫嘟哝一句,就溜进隔壁去了。
利特维诺夫朝门口走去……伊琳娜又叫住了他。
“您今天把什么都告诉我了,”她说,“就是隐瞒了最主要的。”
“什么事?”
“听说您要结婚了?”
利特维诺夫的脸立刻涨红到耳根……他的确是有意没提塔妮娅;然而他感到非常气愤:首先是伊琳娜竟然知道他要结婚的事,其次是她仿佛揭露他有意隐瞒这件事。他真不知道该怎么说好,而伊琳娜用眼睛盯住他不放。
“是的,我是要结婚。”他终于说出来,并且立刻走掉了。拉特米罗夫又回到房间。
“喂,你怎么还不换衣服?”他问。
“您自己去吧,我头疼。”“可公爵夫人那里……”伊琳娜把丈夫从下到上打量一番,转过身走进自己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