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特维诺夫睡得很迟,但是没睡多久:太阳刚一升起,他就起床了。从他住处的窗口可以看到外面发黑的山峦,只有山巅在晴朗的天空里被染成湿润的红色。“那里怎么样?树林里空气一定清新!”他心想,连忙穿好衣服,不经心地看了一眼那束花,一夜之间花开得更茂盛了。他提起手杖便往“古堡”后面走去,打算攀登那些著名的“绝壁”。清新的空气有力而爱抚地裹住他。他精神振作地呼吸着空气;精神振作地向前走;青春的活力传遍他的每一根血管:大地似乎把他轻快的脚步弹了起来。他每走一步,都更感到舒畅快活;他走在落满露水的树阴里,脚踏着小径上的大颗沙石,经过一片云杉,云杉梢头长出春天的嫩枝,镶上一圈圈鲜亮的绿边。“多么舒服呀!”他不时念叨着。他突然听到熟悉的说话声,往前一看,原来是巴姆巴耶夫和伏罗希洛夫迎面走来。他浑身一抽搐,像小学生怕见老师似的往旁边一闪,躲到灌木丛后面……“上帝呀,”他祈祷说,“快让这两位同胞从一旁走过去吧!”在这一瞬间,只要不让这两个人看见,花多二少钱他都不在乎……他们果然没看见他:上帝把这两位同胞从他身旁带过去了。伏罗希洛夫正用士官生那种得意洋洋的腔调向巴姆巴耶夫讲哥特式建筑各个“时期”的特点,而巴姆巴耶夫则哼哼唧唧地连连称是,显然伏罗希洛夫已经用这些“时期”教训他很久了,连老实的热心听众也不耐烦了。利特维诺夫咬住嘴唇,伸出脖子倾听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听了很久,那时而喉音重、时而鼻音重的训导也持续了很久;终于一切归于沉寂。利特维诺夫出了一口长气,从自己埋伏的地方钻出来,继续赶路。

他在山上大约转悠了三个小时。他有时离开山径,从一块块大石头上跳过去,遇到平滑的青苔地脚下难免打滑。有时候他在断崖上的柞树或山毛榉底坐坐,谛听长满蕨菜的小溪发出不绝的潺潺声,谛听树梢上令人平静的低语,谛听一只孤独的黑椋鸟发出清脆的啁啾,心里想想各种愉快的事,一阵轻微的困;倦袭来,也很惬意,仿佛从背后抱住他,他便睡意蒙陇了……然而他突然笑了,向四周一望:树林和林中的空气都是一片金黄和翠绿,柔和地扑人眼帘——他又笑了,又合上双眼。他想吃早点,于是向古堡走去,在那里只要花几分钱就可以买到一杯挺不错的牛奶咖啡。古堡前面的平台上放着几张刷白漆的小桌,他正在一张小桌旁坐下,忽然听到一阵马吃力的打响鼻声,就见来了三辆马车,从车中下来一大群人,有男有女……利特维诺夫立刻认出他们是俄国人,尽管他们讲的是法语……也正因为他们讲的是法语。女人都打扮得非常讲究和华丽,男人都穿着崭新的常礼服,紧裹着身子还带卡腰,这种装束现在已不多见。这些男人下身穿着带花点的灰裤子,头上戴着城市人那种发亮的礼帽,人人脖子上都扎着挺短的黑领带。他们的举止流露出军人的气质。他们果然就是军人。利特维诺夫碰上这群年轻的将军出来野餐,他们都是身居要职的上层人物。无处不显示出他们的尊贵:他们态度放肆而又略加收敛,笑容傲慢而又显得可亲,目光专注而又显得漫不经心,他们摇摇肩膀、弯弯腰、抬抬腿,无不显得娇里娇气。连他们说话的声音也是这样:好像给予下人一种赏赐,既和和气气又令人讨厌。这些将军都打扮得干干净净,脸刮得溜光,身上浸透了一种只有贵族和近卫军才有的怪味,是高级雪茄和芬芳的广藿香香水的混合味道。他们的手也是贵族特有的,又白又长,长着像象牙一样结实的指甲;人人都留着油光发亮的小胡子,牙齿白得闪亮,脸颊上细嫩的皮肤透出红润,下巴刮得发青。这些年轻的将军有的爱说爱笑,有的沉默寡言,但是个个都保持彬彬有礼的样子。每个人都似乎深深意识到自己的尊严,自己将来要在国家里扮演重要的角色,因此举止行为既严肃又随便,多少带有什么都不在乎的味道——“见他的鬼去吧!”这在出国的军人来说自然是在所难免。这一群男男女女吵吵闹闹、气派十足地纷纷落座,便传唤侍者,侍者忙得团团转。利特维诺夫连忙喝完牛奶,付过账,把帽子扣在脑门上,准备从这群将军的野餐会一旁溜走……

“格里戈里米哈伊洛维奇,”有一个女人的声音说,“您认不出我了?”

他情不自禁地停下脚步。这声音……想当年这声音常常令他心跳……他转身一看,认出是伊琳娜。

她坐在桌旁,双手交叉放在挪开的椅子背上,微微侧着头,笑脸盈盈,几乎兴高采烈地望着他。

利特维诺夫立刻认出了她,尽管十年不见,跟他最后一次见到的模样大不相同,从少女变成妇人,原来苗条的身段已经发育完美,更加漂亮,从前瘦削的肩头变得丰满,很像古代意大利宫殿天花板上女神的雕像,只有那双眼睛依然如故,利特维诺夫觉得她的眼睛依然像当年在莫斯科的小木屋里那样望着他。

“伊琳娜·帕芙洛芙娜……”他犹犹豫豫地说。

“您认出我来了!我太高兴了!我太(她打住话头,脸有点儿发红,直起身来)……这可是愉快的相逢。”她改用法语接着说。“让我来给您介绍一下我的丈夫。瓦列里安,这是利特维诺夫先生,我小时候的朋友;瓦列里安·符拉基米罗维奇’拉特米罗夫,我丈夫。”

一位年轻的将军,也许是他们当中最文雅的将军欠起身来,彬彬有礼地向利特维诺夫鞠了一躬,这时他的那些伙伴却稍稍皱起眉头,或者说并不算皱眉,只是一霎时都板起面孔,仿佛在抗议他与素不相识的百姓搭话,而其他参加野餐的太太则认为有必要稍稍眯细眼睛,露出一丝冷笑,甚至做出莫名其妙的脸色。

“您……您来巴登很久了吗?”拉特米罗夫将军问,用一种很一不自然的动作整理一下衣服,显然不知道跟太太这位童年时代

的朋友该如何交谈。

“刚来不久。”利特维诺夫回答说。

“打算住很久吗?”将军彬彬有礼地问。“还没有一定。””啊!这太愉快了……非常愉快。?’

将军说不下去了。利特维诺夫也无话可说。两人都双手捧着帽子,向前躬着身子,面带笑容,望着对方的眉毛。

“两个宪兵在星期天……”一个眼睛瞎乎乎,脸色发黄的将军唱起来。他当然唱跑了调——我们至今还没见过俄国贵族唱歌不跑调的。他一直满脸怒气冲冲,仿佛他因为长得难看而不能原谅自己。在所有的同伴中间惟独他脸色不红。

“您怎么不坐下,格里戈里·米哈伊洛维奇?”伊琳娜终于说。利特维诺夫顺从地坐下来。

“我说,瓦列里安,借个火。”另一位将军说,他也还很年轻,但已经发胖。呆滞的目光仿佛望着半空中。两腮长着像丝绒一样浓密而有光泽的连鬓胡子,把雪白的手指慢慢伸进胡子里。拉特米罗夫把银烟盒和火柴一起递过去。

“您有香烟吗?”一位女士咬字不清地问。“真正的好烟,伯爵夫人。”

“两个宪兵在星期天。”那个瞎乎乎的将军几乎咬牙切齿地又唱起来。

“您一定要来看看我们。”这时伊琳娜顺便对利特维诺夫说。“我们就住在欧罗巴旅馆,每天下午四点到六点之间我都在家。我们好久没见面了。”

利特维诺夫拿眼看着伊琳娜,伊琳娜并没垂下眼睛。

“是呀,伊琳娜帕芙洛芙娜,是好久了。从莫斯科以后。”“是从莫斯科,是从莫斯科。”她一字一顿地重复说。“您来吧,我们聊聊,回忆一下往事。您知不知道,格里戈里米哈伊洛维奇,您没大变。”

“真的吗?您可变了,伊琳娜·帕芙洛芙娜。”“我老了”

“不,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

“伊琳娜?”一个黄头发戴黄帽子的太太发出疑问地说,她先是跟坐在身旁的将军交头接耳地说了些什么,又嘻嘻一笑。“伊琳娜?”

“我老了,”伊琳娜接下去说,没去理会那位太太,“不过我也没变,不,不,我丝毫也没变。”

“两个宪兵在星期天!”这歌声又响了起来。这个暴躁的将军只记得这首名歌的头一句。

“直到现在还有刺激性,将军大人。”留着连鬓胡子的将军大。声说,把咬得特重,他显然暗指在上流社会传遍了的笑料,说完用呆板的声音嘿嘿一笑,两眼又望着空中。其他人也都哄堂大笑。

“您真会说笑话,鲍里斯。”拉特米罗夫低声说。他唤“鲍里斯”也用英语腔。

“伊琳娜?”戴黄帽子的太太第三次唤她,伊琳娜连忙转过脸去瞥她一眼。

“什么事?您叫我干什么?”

“以后再告诉您。”那位太太装腔作势地说。这个女人长得其貌不扬,却经常装腔作势、搔首弄姿,有人挖苦她说:“她在没人的地方也要撒娇。”

伊琳娜皱起眉头,不耐烦地耸耸肩。

“威尔第先生怎么了?怎么还没来?”有一位太太大声说,把每个字的重音都拖得特长,这是大俄罗斯人讲话的特点,让法国

人听了觉得非常刺耳。

“哎哟,是的,哎哟,是的,威尔第先生,威尔第先生。”另一位太太抱怨说,听她的口音,她来自阿尔扎马斯。

“你们尽管放心,”拉特米罗夫将军插嘴说,”威尔第先生亲口答应我,他一定来拜倒在你们脚下。

“嘻嘻,嘻嘻,嘻嘻。”太太们笑了,摇起扇子。侍者送来几杯啤酒。

“是巴伐利亚啤酒吗?”留连鬓胡子的将军问,故意装出男低音,还故作吃惊。“早晨好。”

“怎么?帕维尔伯爵还在那里吗?”一位年轻的将军用冷漠的口气无精打采地问另一位将军。

“在那里。”那位将军同样冷漠地说。“不过是暂时的。谢尔盖就要去接替他的位置。”

“嘿!”头一位从牙缝里轻蔑地嘿了一声。“是呀!”另一位也从牙缝里说。

“我真不明白,”刚才唱歌的将军说,“我真不明白,帕维尔何必找各种理由替自己辩解……哼,他不就是欺侮那个商入了吗?逼他归还原物……这有什么了不起?他可能有他自己的。”“他怕……在杂志上披露出来。”有人嘟哝着说。

暴躁的将军火了。

“哼,这可是再糟不过的事!杂志呀,披露呀!要是我说了算,在你们这些杂志上只许刊登肉和面包的价格,还有卖皮大衣和皮靴的广告。”

“还有贵族拍卖田产的广告。”拉特米罗夫插一句。

“是呀,在目前情况下……不过,在巴登!在这古堡干吗要谈这些!”

“可是,你们说的都不对,都不对!”那个戴黄帽子的太太嘟哝说。“我就喜欢谈政治问题。”

“夫人说得对。”另一位将军说,他长着一张像少女似的漂亮脸蛋儿。“我们何必回避这些问题……在巴登又怎么样?”他在讲这些话时有礼貌地瞥了利特维诺夫一眼,还宽容地笑了笑。“一个正直的人在任何地方和任何场合都不应该隐瞒自己的观点,对不对?”

“当然,”暴躁的将军说,也用目光扫了利特维诺夫一下,仿佛想绕着弯子指责他,“不过我认为没有必要……”

“不,不,”宽容大度的将军又温和地打断他说,“方才我们的朋友瓦列里安·符拉基米罗维奇提到贵族卖田产的事,怎么?难道这不是事实吗?”

“如今想卖也卖不出去:没有人要!”暴躁的将军喊了起来。“也许是这样……也许是这样。正因为如此,我们才有必要。宣布这一事实。这种可悲的事实比比皆是:我们破产了——这很好吗,我们的地位下降了——这也是无可争辩的;不过我们这些大地主,毕竟代表一种原则……一种原则。我们有义务坚持这一原则。对不起,太太,您的手绢掉在地上了。当最高权威的头脑也有些糊涂的时候,我们就应该指出——毕恭毕敬地(将军伸出食指)——用公民的手指向他指出:我们正面临深渊:我们应该发出警告,我们应该毕恭毕敬而又态度坚决地说:往后退,往后退……这正是我们应该说的话。”

“不过也不能完全倒退。”拉特米罗夫若有所思地说。宽容大度的将军只龇牙一笑。

“要完全倒退,完全倒退,我亲爱的朋友。退得越多越好。”将军又有礼貌地瞥了利特维诺夫一眼。利特维诺夫再也忍不住了。“我们是不是要退到七大贵族执政时代,将军大人?”

“那也不错嘛!我发表意见向来不吞吞吐吐;应该从头来……是了……过去的一切都从头来。”

“连二月十九日也包括在内?”

“当然包括二月十九日——尽量改回去。这是爱不爱国的问题。农民的自由怎么办?有人又会问。您以为人民认为这个自由舒服吗?您可以去问问他们……”

“您就试试看吧,”利特维诺夫接下去说,“您就剥夺人民的。自由试试……”

“这位先生尊姓大名?”将军悄声问拉特米罗夫。

“你们都谈论些什么?”胖将军突然说,在这个社交圈子里他显然是个被宠坏了的孩子。“还是那些杂志?还是那些耍笔杆子的?请允许我给你们讲一段有趣的故事,讲我是怎么跟这些作家打交道的——简直是妙极了!有人告诉我说:’有个报屁股文人写了一篇文章诋毁您。’不用说,我立刻就惩办他。让人把这个小鸽子找来……我问他:’你这是怎么回事?我的朋友,作家先生,竟然写诽谤我的文章?是爱国主义弄得你非写不可?’一六一0年俄国与波兰交战,俄国被打败,七个大贵族囚禁沙皇瓦西里·舒伊斯基,与波兰妥协,是谓”七大贵族执政”。

一八六一年二月十九日(公历三月三日)俄沙皇宣布解放农奴诏书。

他说:’是非写不可。’我说:’那么金钱呢?你喜欢吗’他说:’喜欢。’于是亲爱的先生们,我就拿起手杖让他闻闻手杖把。’我的天使,你喜欢这玩意儿吗?’他说:’不,我不喜欢。’我又说:’你好好闻闻,我的手杖可干净了。’他说:’我不喜欢,用不着闻。’我说:’我的亲爱的,我可特别喜欢它,只不过不是为了用在自己身上。你能明白我的意思UB?我的宝贝!’他说:’明白。’我又说:’那你就小心点儿,往后要学乖点儿,现在我给你一个卢布,你就回家吧,日日夜夜为我祈祷。’于是这位作家就溜之大吉了。”将军笑了起来,大家也跟着哄堂大笑。只有伊琳娜例外,她不但没笑,还皱紧眉头瞥了讲故事的将军一眼。

宽容大度的将军拍拍鲍里斯的肩膀。

“你这都是瞎编的。我亲爱的朋友……你才不会用手杖去吓唬人。你也不用手杖。你这是为了逗女士们开心。说说俏皮话。不过问题不在这里。我方才说过,要完全倒退回去。请大家理解我。我并不反对所谓的进步。不过这些大学生和神学院,还有平民学校,这些大学生,神父的儿子,平民知识分子,所有这些小家伙,所有这些败类,小私有者,比无产阶级还要糟(将军说到这里娇里娇气,几乎有气无力)。这才是我最害怕的。到这个分儿上就必须停下……让一切都停下(他又和气地瞥了利特维诺夫一眼)。是呀,必须停下。不要忘了,我国没有人提出。任何要求,一无所求。比如什么自治呀,有人提出这个请求了吗?难道你们有这个要求吗?你有吗?你有吗?你们有吗?女士们!就是现在,你们不但自己管理自己,而且管理我们男人(将军漂亮的脸上露现出滑稽可笑的样子,显得更有生气)。我们亲爱的朋友们,我们何必像兔子似的急急忙忙往前跑?民主让你们高兴,讨你们的好,准备为你们的目标服务……可这是一把双刃剑。最好还是一切照,照老规矩要可靠得多。不能让老百姓自作聪明,应当依靠贵族,只有贵族才有力量……真的,这样要更好,至于进步……我这个人丝毫也不反对进步。只是我们用不着什么律师,什么陪审员,什么地方自治会的人员……还有纪律,纪律可千万不能碰,至于大桥呀,堤岸呀,医院呀,你们尽管去建造好了,还有大街上为什么不用瓦斯灯照明呢?”“彼得堡四面八方都起了火,这就是你们要的进步!”暴躁的。

将军咝咝地说。

“我看你呀,就是火气太大。”胖将军说,懒洋洋地摇晃着身子。“你最好去当检察长,照我看,奥菲士下地狱就是进步的最大成就。”

“您净说些蠢话。”来自阿尔扎马斯的太太笑嘻嘻地说。将军端起了架子。

“太太,我说蠢话的时候,倒是最正经八百的。”

“这种话威尔第先生已经说过多少遍了。”伊琳娜悄声说。“强权加礼治!”胖将军喊了起来。“特别要强有力的政权,译成俄语就是:客客气气,该动拳头还得动拳头!”

“你呀,真是胡闹,是个不可救药的捣蛋鬼!”宽容大度的将军接下去说。“太太们,请不要信他的话,他连个蚊子也打不死。他不过是想扰乱大家的心情,也就满足了。”

“不过,鲍里斯,你说得不对。”拉特米罗夫跟妻子交换一下。眼色后说。“胡闹归胡闹,可是这太过分了。进步是社会生活的一种标志,这一点无论如何不可忘记。这是一种征兆。这一定要注意。”

“是呀,”胖将军皱起鼻子反驳说,”事情很明显:你不过是要奥菲士是古代希腊神话中的诗人和歌手,妻子死后,他下地狱去弹琴,要感动冥王释放妻子。

想当政府大员!”

“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我当的什么政府大员!真理总不能不承认吧。”

鲍里斯又把手指伸进连鬓胡子里,两眼望着半空中。

“社会生活是非常重要的,因为人民的发展,所谓祖国的命运都取决于……”

“瓦列里安!”鲍里斯有意打断他的话,“有女士们在座。我没想到你会说出这些话,或许你想要进什么委员会?”

“谢天谢地,现在所有的委员会都关门了。”暴躁的将军接下去说,然后又唱起:“两个宪兵在星期天……”

拉特米罗夫用麻纱手绢捂住鼻子,优雅地沉默了。宽容大度的将军反复说:“胡闹!胡闹!”鲍里斯则转过身跟那位在没人的地方也撒娇的太太搭讪,既不提高声调,表情也无变化。他问:她什么时候才能“满足他的爱情的火焰”。因为他爱她爱得要死,正忍受相思的折磨。

在这场谈话的过程中,利特维诺夫越来越觉得不自在。他的自尊心,他作为平民知识分子的正直的自尊心渐渐被激怒了。他一个小官吏的儿子跟这些彼得堡上层贵族的军人能有什么共同之处?他所爱的一切正是他们所憎恨的,他所憎恨的一切正是他们所喜爱的。他过分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整个身心都感受到这一点。他觉得他们的玩笑平淡无奇,他们谈话的口气令人难以忍受,他们的一举一动都装腔作势,他从他们谈话的温和语气里听出一种令人难堪的轻蔑——然而他在他们面前,在这些将军面前,在这些敌人面前,似乎有些胆怯……“呸,多么可恶!我在这里令他们不舒服,我让他们感到可笑。”他在脑子里不住地想。“我干吗还待在这里?我走,立刻就走!”连伊琳娜在场也留不住他:连她也令他产生一种不愉快的感觉。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跟大家告别。

“您这就要走?”伊琳娜说,然而想了想便不再挽留他,只是要他答应一定要去看她。拉特米罗夫将军仍然彬彬有礼跟他鞠躬作别,跟他握手,把他一直送到平台边上……不过利特维诺夫刚拐进头一个路口,背后响起哄堂大笑。不过笑的不是他,而是笑大家盼望已久的威尔第先生。这位先生突然骑着小毛驴出现。在平台上,头上戴着罗尔礼帽,身上穿着蓝上衣,然而利特维诺夫听到笑声,热血往脸上涌,内心非常痛苦:仿佛苦艾粘住了他紧咬的牙齿。“这些卑鄙庸俗的家伙!”他叨念着,并没意识到他在这些人的圈子里只待这么一会儿,没有根据下这么厉害的结论。还有伊琳娜也落进这个圈子,他从前的伊琳娜!她就在这个圈子中周旋、生活和发号施令,她为这群人牺牲了自己的人格,牺牲了最美好的感情……显然是命中注定:她显然不配更好的命运!幸亏她没问起他现在有什么打算!不然,他不得不在“他们”面前,当着“他们”的面说出自己的一切……“无论如何不能跟他们说!永远也不能说!”利特维诺夫低声说,深深吸进一口新鲜空气,顺着下山的路几乎小跑向巴登走去。他心里想到自己的未婚妻,他的亲爱、善良、神圣的塔吉扬娜,在他眼中她有多么纯洁,多么高尚,多么诚实!他一想到她的容貌,她的话语,她的习惯,就产生一种真挚的感动……他多么急切地盼望她回。到身边!

一路疾走使他的神经镇静下来。回到住处,他坐到桌前拿起一本书,又突然扔掉,甚至打了个寒战……他怎么的了?什么事也没有,然而伊琳娜……伊琳娜……他突然觉得这次跟她重逢有多么意外,多么奇怪,多么不同寻常。怎么能发生这种事?他遇见伊琳娜本人,还跟她说话了……为什么那一群人身上都明显地烙有令人讨厌的上层社会的印记,而伊琳娜没有呢?为什么他觉得她似乎很寂寞或者不大快活,或者为自己目前的处境而苦恼呢?她是在他们的阵营里,然而,她不是敌人。是什么原因促使她那么热情地跟他打招呼,还约他去做客呢?

利特维诺夫突然精神一振。

“啊,塔妮娅,塔妮娅!”他热情地叫了出来,“只有你才是我的天使,我的善良的天使,我只爱你一个人,而且永远爱你。我不会再去见她,去她的吧!让她跟那些将军寻欢作乐去吧!”利特维诺夫又拿起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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