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特维诺夫没有如约当天晚上去看伊琳娜。他考虑最好还是把会面推迟到第二天。第二天一过十二点他走进那沉闷而又熟悉的大厅,只见到两个小公爵小姐——小维克托琳娜和小克列奥帕特拉。他先向她俩问过好,然后问:伊琳娜·帕芙洛芙娜病好了没有?能不能见见她?

“伊琳娜跟妈妈出去了。”维克托琳娜回答说,她虽然吐字不清,但是总比妹妹胆子大。

“怎么……去?”利特维诺夫说,只觉内心深处发出轻轻的震颤。“难道……难道……难道这时候她不来管你们的功课,不给你们上课吗?”

“往后伊琳娜再也不教我。”维克托琳娜回答说。“往后再也不教了。”克列奥帕特拉也跟着说。

“你们的爸爸在家吗?”利特维诺夫问。“爸爸也不在家。”维克托琳娜继续说。“伊琳娜不舒服。她哭了一夜,只管哭……”

“哭了?”

“是呀,哭了……叶戈罗芙娜对我说的,我看见她两眼通红,眼睛都肿——肿了……”

利特维诺夫在屋里转了两圈,浑身好像冻得有点儿打哆嗦,便回到自己的住处。他的感觉就像一个人站在高高的塔顶上往下看:他的心停止了跳动头有些发晕,有些迷迷糊糊。他茫然若失,思绪如麻,感到模糊的恐惧和难耐的期待,还有一种奇怪的、近乎幸灾乐祸的期待。痛苦的眼泪流不出来,卡在喉咙里,嘴角上勉强作出微笑,毫无意义的祈求,对什么人也不能诉说……啊,这有多么残酷,这是多么难堪的屈辱!“伊琳娜不愿意见我。”他脑海里一直萦绕着这个念头。“这是明摆着的,可是为什么?在这倒霉的舞会上发生了什么事?她怎么变得这么快!这么突然(人总是觉得死亡来得突然,对于这种突然总是习”

惯不了,所以认为死亡是不可理解的)……没留下任何话,也不想对我作出解释……”

“格里戈里·米哈伊雷奇!”有个声音很紧张地在他耳边说。利特维诺夫吓了一跳,一看是仆人站在面前,双手捧着一封信。他认出伊琳娜的笔迹……还没等拆信,他就感到大事不好,便低垂下头,耸起肩膀仿佛准备挨打。

他终于振作起精神,一下子拆开信封。一张不大的纸片上写着下面几个字:

请原谅我,格里戈里·米哈伊雷奇。我们之间一切都结束了:我马上迁居彼得堡。我非常难过,但是木已成舟。显然是我的命运……不,我并不想辩解,我的预感变成现实。请原谅我,忘掉我吧:我配不上您。

伊琳娜

一请您行行好,别再来找我。

利特维诺夫读完这五行字,缓缓地跌坐在沙发上,仿佛当胸挨了一拳。信掉落在地上,他捡起来又看一遍,喃喃地说了声“彼得堡”,又把信扔掉了,再也没捡。这时他甚至完全平静下来;他把手伸到脑后去扶一扶枕着的靠垫。“被打死的人是不会再挣扎的。”他想。“凡事来得意外,去得也意外……这一切都很自然;我早就料到这一层(他在对自己说谎:他压根儿没料到这种结局)……哭了?她哭了?她哭的是什么?她从来就没爱过我!不过这一切都可以理解,也符合她的性格。她,她配不上我……原来如此(他苦笑了一下)!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身上蕴藏着多大的魅力,直到在舞会上发现自己魅力的作用,她怎么还会去理睬一个微不足道的大学生……这一切都可以理解。”

然而,这时他又想起她那些甜言蜜语,她的笑容和她的眼睛,她的眼睛是令人难忘的,只是他再也见不到了,每逢他跟她目光相遇时,这对眼睛就会闪光,就会融化;他还记得那次短促、胆怯而热烈的吻……他突然失声痛哭,哭得打哆嗦,哭得发疯,哭得充满怨恨。他翻过身脸朝下,哽哽咽咽,上气不接下气,带着一种疯狂的快乐,仿佛要拼命撕碎自己和周围的一切。他把热烘烘的脸埋进沙发垫子里,用牙咬它……

唉!昨天利特维诺夫看见马车里坐着的绅士正是奥西宁公爵夫人的表弟赖森巴赫伯爵,是个大富翁,又在宫中当侍从。他发现伊琳娜给王公贵族留下深刻的印象,以他的精明强干和善于逢迎,立刻想到只要巧妙安排一下,一定可以从中捞到好处,马上打起如意算盘。他决定仿效拿破仑迅速采取行动。“我要把这个标致的女孩子接到我家,”他心中暗想,“接到彼得堡;让二她当我的继承人,那才叫棒呢,不必把全部财产都给她,况且我又没有子女,她总算是我的外甥女,我太太一个人在家里也太寂寞……客厅里添一张漂亮脸蛋儿总是件愉快的事……是呀,是呀,就这么办:这是个好主意!这是个好主意!先得显摆一下,让她的父母晕头转向,惊喜一番。他们连饭都吃不上。”他坐在马车里往狗广场去的路上继续打他的主意。“估计他们不会舍不得。他们不是那种重感情的人。可以给他们一笔钱,至于她吗,她会乐意的,蜜总是甜的……昨天她已经尝到了滋味。就算这是我一时心血来潮,就让他们占点儿便宜好了……这帮傻瓜。我告诉他们如此这般,你们自己拿主意。不然我可以另外找人,收个孤儿——更省事。不管同不同意,二十四小时之内给我一个答复,一言为定。”

伯爵来到公爵面前,就把这一席话端了出来,他昨天在舞会上就告诉公爵要去拜访他。关于这次拜访的结果如何,似乎无须多说。伯爵的算盘果然打得没错:公爵和公爵夫人果然没说不愿意便收下了钱,伊琳娜当然也同意,而且并没等到指定的时间。她跟利特维诺夫一刀两断,当然不容易;她爱他,派人送去那封信之后她差点儿病倒,还哭个不停,人瘦了,脸也黄了……然而,尽管如此,过了一个月,公爵夫人把她送到彼得堡,在伯爵家住下,把女儿托付给伯爵夫人。伯爵夫人是个非常善良的女人,只是模样长得像小鸡崽儿,头脑也像小鸡崽儿一样简单。利特维诺夫当即中途退学,回到父亲的庄园。他的创伤一点点愈合,开头他一点儿也不知道伊琳娜的消息,而且竭力避免谈到彼得堡和彼得堡的社交界。后来渐渐听到一些关于她的传闻,倒不怎么坏,只是非常奇怪。她于是成了议论的中心。奥西宁公爵小姐的名字被戴上了光环,显得与众不同,连外省的社交界也常提起她。人们对她既好奇,又尊敬和羡慕,就像从前提起沃罗滕斯卡娅伯爵夫人的名字似的。终于传来她出嫁的消息。然而利特维诺夫没太注意最后这个消息,因为当时他已经成为塔吉扬娜的未婚夫。

现在读者总该明白,当利特维诺夫喊出“难道是她!”时,他想起哪些往事,所以我们可以再回到巴登,拾起被我们打断了的故事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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