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皇室驾临莫斯科。庆祝活动接连不断。终于轮到贵族会议厅举办例行的大舞会。举办这次舞会的消息曾在《警察署公报》上刊登一则广告,所以也传到了狗广场旁边的小木房里。公爵头一个被惊动了;他当即决定非参加不可,而且要带上伊琳娜,错过晋见皇上的机会是不可原谅的,对于世袭贵族来说这甚至是一种义务。他一反常态,特意热烈地坚持自己的主张;公爵夫人在某种程度上同意他的意见,只是唉声叹气地说花销太大。然而伊琳娜坚决反对。“没必要,我才不去呢。”不论父母摆出什么理由,她的回答都是不去。她的固执让老公爵一筹莫展,不得不请利特维诺夫出面劝她,向她说明种种“理由”,其中包括年轻姑娘不在社交场合露面有失体面,必须经受“这种考验”。不然的话,谁还知道有她这么个人。利特维诺夫果然答应下来,向她摆出这些“理由”。伊琳娜目不转睛地仔细端详他,那种专注神情让他感到不好意思,她摆弄一会儿腰带,平静地问:

“您也愿意我去?您真的愿意吗?”

“是的……我认为,”利特维诺夫结结巴巴地回答说,“我同意您父亲的意见……是呀,您为什么不去呢?可以见见世面,也露一露脸。”他干笑着补充说。

“露一露脸,”她缓缓地重复说,“那好,我就去……不过您要记住:是您自己要我去的。”

“我不过是……”利特维诺夫刚要辩解。气“是您自己要我去的,”她打断了他的话,“我还有个条件,您一定要向我保证:您不去参加这个舞会。”

“这是为什么?”“我要这样。”利特维诺夫把双手一摊。

“遵命就是了……不过,我承认我会多么高兴看到您打扮得。漂漂亮亮,看到您一定会博得非常好的印象……我会多么为您而自豪!”他叹息地补充说。

伊琳娜冷笑一声。

“我的全部打扮不过是一件白连衣裙,至于印象……嗯,是呀,是我非常希望的。”

“伊琳娜,你好像生气了?”

伊琳娜又冷笑一声。

“唉,不是,我没生气,只是你……”她着他,他觉得他从来没见过她眼睛里有过这种表情。“也许需要这样做。”她悄声补充说。

“可是,伊琳娜,你还爱我吗?”

“我爱你。”她几乎用郑重其事的口吻说,并且像男人一样有力地握住他的手。

在随后的几天里,伊琳娜忙于仔细打扮自己,做发型,直到舞会的前一天晚上她感到不舒服,坐不住站不稳,没人的时候还哭过两回:见到利特维诺夫,她总是强颜作笑……不过对他还像从前那么温柔,只是神不守舍,并且不时地照镜子。在举办舞会那天,她默默不语,脸色苍白,但心情平静。晚上八点多钟,利特维诺夫来看她。当她穿着一件白透明纱的连衣裙,高高挽起的头发上插着一束小蓝花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哎呀一声,觉得她是那么美丽和华贵,仿佛一下子变成了贵妇人。“是呀,她一天早晨就长大成人了!”他想。“多么有气魄,到底是贵族血统!”伊琳娜站在他面前,低垂着双手,毫无笑意,也不忸怩作态。她目光果决,几乎越过他大胆地望着前方,望着远处。

“您简直是童话里的公主。”利特维诺夫终于说。“不,您简直像三军统帅,正面临一场决战,面临胜利……您不许我参加这场舞会,”他接下去说,而她依然一动不动,倒不一定不想听他说的话,而是专心致志地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不过您不会拒绝接受我送您的花吧?”

他递给她一束天芥菜花。

她飞快地瞥了利特维诺夫一眼,突然抬手抓住插在头上的花说:你愿不愿意?只要你说一句话,我就把这一切都扯下来,留在家里。”

利特维诺夫的心直往下沉,伊琳娜的手已经抓住头上的花……

“不,不,干吗要这样做?”他连忙接着说,心头涌起一片感激之情,同时又表现出宽容大度。“我不是自私的人,干吗要限制你的自由……我知道,你的心……”

“那好,请不要靠近我,别揉皱了衣服。”她急忙说。利特维诺夫不知所措了。

“这束花您肯收下吗?”他问。

“当然,这花很可爱,我很喜欢这股香味,谢谢……我一定保留在记忆里……”

“以纪念您第一次踏入社交界,”利特维诺夫说,“纪念您的第一次成功。”

伊琳娜回过头,略微躬身照了照镜子。

“我难道真那么美吗?您是不是太偏爱我了?”气利特维诺夫兴致勃勃地说了一大堆赞美的话。但是伊琳娜已不再听他说些什么,她把花束贴到脸上,又望着远处什么地方,眼神很奇怪,仿佛眸子变深,睁得挺大,薄薄的缎带稍被风吹动,像翅膀一样在她背后飘动。

公爵出现了,新卷的头发,扎着白领带,穿着退了色的黑燕

尾服,胸前戴着符拉基米尔绶带,系着贵族奖章;跟在他后面的”是公爵夫人,穿一件旧式的绸连衣裙,一脸心事重重的严肃,做母亲的往往好用这种神情掩饰内心的激动;她整理一下女儿身后的衣服,也就是说毫无必要地抖抖衣服褶。两匹毛色蓬乱的驽马拉着一辆旧式带篷驿车来到门口,由于门前的雪没扫,车轮压在积雪上吱嘎作响,一个瘦弱的仆人穿着不像样子的号衣从前厅里进来,气急败坏地报告说,马车准备好了……公爵和夫人祝福留在家里的孩子们晚安,穿上皮大衣朝门外走去;伊琳娜穿一件又薄又短的斗篷——她对这件斗篷恨得要死!——默默地跟着他们走出去。在后面送他们的利特维诺夫期望伊琳娜在临别时会看他一眼,然而她坐进马车里,连头也不回。

到了半夜,他到贵族会议厅的窗户底下走了一圈。只见里面巨大的枝形灯通过红窗帘闪射出万点金光。整个广场停满了马车,到处回荡着施特劳斯的圆舞曲,好像发出厚颜无耻、得意洋洋的挑战。

二’第二天过午利特维诺夫到奥西宁家去。他只见到了公爵,公爵立刻向他宣称,伊琳娜头痛,至今尚未起床,恐怕要到晚上才会起来。她头一次参加舞会回来感到不舒服不足为奇。

“对年轻姑娘来说这是很自然的事。”他用法语补充一句。这话令利特维诺夫感到有些奇怪,这时他才发觉公爵不像平时那样穿着睡衣,而是穿着常%11。“再说,”奥西宁接着说,“昨天发生那些事件之后,她要不生病才怪呢!”

“事件?”利特维诺夫嘟哝着说。

“是呀,是件大事,真是大事,的确是了不起的事。您无法想像,格里戈里·米哈伊洛维奇,她有多么成功!整个皇室都注意到她!亚历山大·费奥多雷奇公爵说,她不应该再待在这里,她长得很像德冯希尔斯卡娅伯爵夫人……嗯,您知道,就是那个……非常有名的……而老布拉津克拉姆普夫伯爵则当众宣布伊琳娜是舞会皇后,他希望给他介绍一下,他还一见面就对我说,从前他当骠骑兵时就认识我,还问我现在在哪里当差。这个伯爵挺有意思,是女性的崇拜者!不光是我……连我的公爵夫人……连她也应接不暇:娜塔莉娅·尼基季什娜也主动跟她搭话……还要怎么样?伊琳娜跟所有最优秀的舞伴跳舞,他们一个个被带到我面前跟我见面……我数都数不过来。信不信由您,所有的人都围着我们团团转;跳玛祖卡舞时人人都只请她跳,有一位外国的外交官听说她是莫斯科人,便对皇上说:’陛下,现在莫斯科无疑是贵国的中心!’另一位外交官补充说:’这才是真正的革命,陛下。’究竟是发现还是革命……反正是这一番话,是呀……这是……这是……我告诉您说,这的确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

“嗯,伊琳娜·帕芙洛芙娜觉得怎么样?”利特维诺夫问。他刚才听了公爵的话,手和脚都凉了。”玩得快活吗?好像还满意二

吧?”

“当然快活,她还能不满意!不过,您知道,她的脾气叫人摸不透。昨天大家对我说:真奇怪!谁也看不出来您的女儿头一次参加舞会!赖森巴赫伯爵,顺便说一句……您一定认识他……”

“不,我压根儿不认识,从来没听说过……”“是我太太的表弟……”

“我没见过。””可淘气去了,在宫中当侍从,住在彼得堡,很吃得开,在利

夫兰掌握实权。从前他一直瞧不起我们……我也不强求。您知道我这个人挺随和。嗯,就是这个人,他坐到伊琳娜身旁谈了有十来分钟,不会更长,然后跟我的公爵夫人说:’我的表姐,您的女儿是一颗明珠,达到完美的地步;所有的人都祝贺我有这么一位外甥女……’后来我看见他走到一位大人物跟前说了两句话,还一个劲儿拿眼打量伊琳娜,那个大人物也直瞅她……”

“这么说,伊琳娜·帕芙洛芙娜今天一整天都不出来了?”利特维诺夫问。

“是呀,她头痛得厉害。她要我给您带个好,谢谢您送来的花,那花真漂亮。她现在需要休息我的公爵夫人出去拜客去了……您瞧,我马上也得……”

公爵咳嗽两声,不住地倒换双脚,仿佛因为再也说不出什么而为难。利特维诺夫拿起帽子说,不准备再打扰他了,晚些时候再来探望伊琳娜的病,然后走了出来。

离奥西宁家有几步远的光景停着一辆华丽的双人马车,就在警察的岗亭前面。车座上坐着一个身穿华丽的号衣的听差,俯下身神气十足地询问当岗警的芬兰人,帕维尔·瓦西里耶维奇·奥西宁公爵住在什么地方。利特维诺夫往车里一瞅:里面坐着一个中年人,看气色患有严重的痔疮,满脸皱纹,神气十足,古典式的鼻子,嘴长得很凶,披着貂皮大衣,从各种迹象看是个大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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