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舍青者,东郡人也。于运河渡口设酒肆,历有年所。一日贯钱,柜中忽有纸锞灰,心颇疑讶,乃留意谛察之。每夕合户止灯后,有一人来沽,柳入钱于柜,暗中挹注与之。一日将钱置案上,向晨视之,则纸灰也。次日复然,始知沽酒者为鬼。至夜仍来沽,柳托鴖火觅提,灯既燃,请客入,强而后可。柳见客无影,信为真鬼。柳豪放,不少惧。谓鬼曰:“自饮无趣,今愿与君共酌。”鬼不语。柳乃注酒盈壶,烘之以火,斟二杯于案。尚未饮而鬼杯已干。柳喜极。盖鬼善饮,柳亦耽之,同嗜共好,意气相投。数旬后,猜疑俱释,宛如故旧。柳笑谓鬼曰:“今而后,愿夜夜共君饮。无酒,酤我,莫恃囊中自有。盖君所急需,实仆之粪土。”遂指案上纸灰曰:“似此人世何用?”鬼怍甚,离坐欲遁。柳援而止之曰:“意气相投,人鬼一也,何嫌为?”鬼乃止,亦笑曰:“吾虽屡获实惠,亦非无功而受。”柳曰:“功安在?”鬼曰:“君觉迩来生意隆盛乎?”柳曰:“然。”曰:“有非君之主顾,越他肆而来沽者乎?”柳曰:“亦诚有之。”曰:“是即吾之功。”柳甚德之,问其原因,曰:“吾运河之溺鬼。”曰:“何不投生?”曰:“缢溺等鬼,必有代者。吾俟此二年。”自此鬼每夕必至;亦有对坐清谈,不饮而去之时。

将及期月,鬼忽曰:“明日与君永别。”柳问之,曰:“有一妇人,溺于吾溺之处,将代吾。”次夕鬼复来,柳疑之。鬼曰:“此妇怀抱赤子,哝哝与言曰:‘汝祖母想汝矣,船又未在这岸,何不幸如是。’及水滨,置子于地,失足坠水。赤子无知,亦匍匐将入水。吾不忍渠母子俱死于一时,故复救之。”柳曰:“是诚义举。吾二人得复聚首谈宴,亦格外之幸。”过数月,鬼复曰:“明夕决离。”柳曰:“又有相代者乎?”曰:“然。”次夕鬼复回。柳曰:“相代之人未至乎?”曰:“至。代我者其兄贸易二年未归,母哭念之。渠奉母命寻兄归,至河上。时已日暮,舟子适在对岸,呼之不应。代我者谓其兄曰:‘闻是处水不甚深,弟先涉河去,报信于母。母早知一时,即少念兄一时。’兄喜从之。复曰:‘阿哥过河后可缓行,弟至家即回迎接。’及河心,吾拽溺之。渠觉,大呼其兄曰:‘兄至家,竭力事亲无俟弟;弟作此处之溺鬼。’兄闻之,连衣跃水救之。是兄是弟,世所罕有,吾安忍害之!故听其自涉而去。”柳曰:“君以仁义为心,令人钦佩。”鬼忽数夕不至,至而问之,曰:“冥王传吾去,责吾私纵替代。吾详言纵之之故,王色喜曰;‘不日又有代汝者,若再纵之,无望投生。’遂示以相代日时与其人。”柳问之,鬼曰:“某日午刻,自西而东,身中、面赤、有须,手执汤药一剂者是。”柳揣其人,似邻村王某。知某家贫亲老,兼有孝行,心甚怜之。至日,柳暗使人于渡口俟之。及午初,果有一人自西来,情形如鬼言。使者故与其人言曰:“有何紧急,如是匆匆?”其人曰:“家母忽得暴病,今特寻医市药。医人云:午刻得服此药,可望九死一生,迟则无及。”言已,脱衣欲涉。使者止之曰:“此处虽水不甚深,而坑坎多,设有不测奈何?”曰:“死生有命,岂可畏死以危亲。”使者牵止之,其人曰:“虽死无憾,不劳援留。”夺手而涉。使者心甚危之,而竟安渡无恙。柳谓鬼曰:“嗣后既无代者,何又纵之?”曰:“彼孝子也,即为鬼千年,决不肯以孝子自代。”柳喜曰:“相代者三人,君悉从孝弟仁义起见而纵之。懿行既著,天必鉴之,君分位不可量。”明宵,鬼笑入曰:“果如君言,今长别矣。”柳曰:“又有相代者乎?”曰:“非也。冥王嘉吾善行,特授冠邑某庄土地。如相忆,可至冠一会。”俄而鬼役来接,柳送至街外,挥手恋恋,如别执友,立视其乘马而去。

后年馀,柳以故如馆陶,归,迂道过冠,访问里庄。既至,庄中父老接待孔殷,柳疑之。盖前夕父老悉梦土地云:“明日来客有柳某者,是吾友也,可敬礼之。”故父老接待如是。柳敬市香楮,致奠神前。晚宿于其庄,梦鬼友云:“蒙君惠顾,不胜感激。然再迟二日,大负枉驾,盖吾已升贵州某县城隍。兹有赤金数两,聊以赠行,以报从前缱绻之情。”遂置金床头而去。柳醒而视之,果有赤金五十馀两。明晨诣庙伸谢,辞庄人归。

虚白道人曰:遇可怜之事而恻隐之,必其心存夫仁也;见恭兄之人而爱慕之,必其心重夫弟也;逢孝亲之子而钦敬之,必其心笃于孝也。一溺鬼而有此三善,以三善而特获擢用,上帝赏善为至公焉。

一溺鬼而三纵相代者,人以为鬼之义。吾以为:初次之妇抱子念亲,二次之弟呼兄事亲,三次之子舍生救亲,孝心之所致也。孝感天地,可以起死回生,即鬼不义亦无如何也。盖防如

读此传,知溺鬼尚可修福,况人哉!杨子厚

此事记《聊斋》志,《谐铎》及某书亦志之,词句稍不同耳。渔樵散人

此鬼为城隍,必能福庇生民,胜于阳官多矣。上元李瑜谨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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