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板桥
板桥郑燮,兴化人也。康熙秀才,雍正举人,乾隆进士。工诗,有别裁。善画兰竹。精书法,隶草相杂,号“六分半书”。观者谓其创,而实则因钟繇碑而广之,唐时已有草隶之说,此类是也。
性倜傥,好为苟难奇僻之行,又尝不矜小节,洒洒然狂达自放。如板桥者,使之班清华,选玉堂,摛词绘藻,相与鼓吹休明,岂不甚善?奈之何加以民社之任,颠倒于簿书鞅掌中哉!呜呼!造物生才不偶,有才者不能见用,用矣又违其才,均可惜也。
后出宰范邑,自范而潍,每多废事。莅任之初,署中墙壁悉令人挖孔百十,以通于街。人问之,曰:“出前官恶习俗气耳。”郑素有馀桃癖。一日听事,见阶下一小皂隶执板遥立,带红牙帽,面白衣黑,颇觉动人,遂见爱嬖。有友戏问曰;“侮人者恒受侮于人。使其行反噬之谋,倒戈而相向焉,何以御之?”郑曰:“斯受之耳,亦未必其血流漂杵也。”其书室一联最可笑,云:“诗酒图书画,银钱屁股屄。”
邑之崇仁寺与大悲庵相对,有寺僧私尼,为地邻觉,缚之官。郑见僧尼年齿相若,令其还俗配为夫妇。有诗云:
一半葫芦一半瓢,合来一处好成桃。从今入定风规寂,此后敲门月影遥。
鸟性悦时空即色,莲花落处静偏娇。是谁勾却风流案,记取当年郑板桥。
又盐店商送一私贩求惩,郑见其人蓝缕,非枭徒,乃谓曰:“尔求责扑,吾为尔枷示之何如?”商首肯。郑即令役取芦席,编成一“枷”,高八尺,阔一丈,剪成一孔,令贩进首带之。郑于堂上取纸十馀张,用判笔悉画兰竹,淋漓挥洒,顷刻而就,命皆贴枷上,押赴盐店,树塞其门。观者如堵,终日杂沓,若闭门市。浃辰,商大窘,苦哀郑,郑乃笑而释之。
郑尝因公晋省,各上司皆器重之。一日,会宴趵突泉,属诗于郑,郑应作曰:
原原有本岂徒然,静里观澜感逝川。流到海边浑是卤,更谁人辨识清泉。
诗成,满座拂然,佥谓郑讪诽上台。后因邑中有罚某人金事,控发,遂以贪婪褫职。嘻,板桥非百里才也,其贾祸以才故,而乃诬之以贝,冤矣!
当其去潍之日,止用驴子三头。其一板桥自乘,垫以铺陈;其一驮两书夹板,上横担阮弦一具;其一则小皂隶而娈童者,骑以前导。板桥则风帽毡衣出大堂,揖新令尹,据鞍而告之曰:“我郑燮以婪败,今日归装,若是其轻而且简。诸君子力踞清流,雅操相尚,行见上游器重,指顾莺迁。倘异日去潍之际,其无忘郑大之泊也。”言罢,跨蹇,郎当以行。
后寓维扬,以书画称,搢绅争为延誉,名重一时。有李秀才寄赠一联,首句云:“三绝诗书画。”板桥按纸沉思其下联不得,既而启视云:“一官归去来。”最妙。又有名幕某一诗,诮板桥亦佳。记其末二句云:“如何乞食天宁寺,不唱莲花唱竹枝?”盖以板桥有扬州竹枝百首,颇涉诮让,又自认为郑元和之后裔也。
郑有印章数十方。如“橄榄轩”、“七品官耳”、“鹧鸪”、“二十年前旧板桥”,皆别致,大半吾乡朱文震所刻。其诗钞、词钞、家书、小唱,皆手自书之。其门人司徒文膏镂板亦精。又附“道情”数阕于左:
老渔翁,一钓竿,靠山厓,傍水湾,扁舟来往无牵绊。沙鸥点点轻波远,荻港萧萧白昼寒,高歌一曲斜阳晚。一霎时波翻金影,蓦抬头月上东山。
老樵夫,自砍柴,捆青松,夹绿槐,茫茫野草秋山外。丰碑是处成荒冢,华表千寻卧碧苔,坟前石马磨刀坏。倒不如闲钱沽酒,醉醺醺山径归来。
老头陀,古庙中,自烧香,自打钟,兔葵燕麦闲斋供。山门破落无关锁,斜日苍黄有乱松,秋星闪烁颓垣缝。黑漆漆蒲团打坐,夜烧茶炉火通红。
水田衣,老道人,背葫芦,戴袱巾,棕鞋布袜相厮称。修琴卖药般般会,捉鬼拿妖件件能。白云红叶归山径。闻说道悬崖结屋,却教人何处相寻?
老书生,白屋中,说黄虞,道古风,许多后辈高科中。门前仆从雄如虎,陌上旌旗去似龙。一朝势若成春梦。倒不如蓬门僻巷,教几个小小蒙童。
尽风流,小乞儿,数莲花,唱竹枝,千门打鼓沿街市。桥边日出犹酣睡,山外斜阳已早归,残杯冷炙饶滋味。醉倒在回廊古庙,一凭他雨打风吹。
掩柴扉,怕出头,剪西风,菊径秋,看看又是重阳后。几行衰草迷山郭,一片残阳下酒楼。栖鸦点上萧萧柳,撮几句盲词瞎话,交还他铁板歌喉。
邈唐虞,远夏殷,卷宗周,入暴秦,争雄七国相兼并。文章两汉空陈迹,金粉南朝总废尘,李唐赵宋慌忙尽。最可叹龙盘虎踞,尽消磨《燕子》《春灯》。
吊龙逢,哭比干,羡庄周,拜老聃。未央宫里王孙惨。南来薏苡徒兴叹,七尺珊瑚祇自残。孔明枉作英雄汉,早知道茅芦高卧,省多少六出祈山。
拨琵琶,续续弹,叹庸愚,惊懦顽,四条弦上多哀怨。黄沙白草无人迹,古戍寒云乱鸟还,虞罗惯打孤飞雁。收拾了渔樵事业,任从他风雪关山。
风流家世元和老,旧事翻新调,扯碎状元袍,脱却乌纱帽,俺唱这道情儿归山去了。
朱高安
朱轼,字可亭。巡抚浙江,有美政,外宽内严,以礼自律,复以礼律人。故有一檄而吏神明奉之,有一教而民父母依之,响应皆若枹鼓。虽往往有矫正之弊,人不以为非。
一日,途中见嫁女者极华盛,朱公问之,曰:“秀才某妻也。”朱命彩舆移入节署,直达内堂。新妇出,见一老妇,钗荆裙布,方桔槔灌地,自菜畦来。令新妇入室,琴书外了无长物。妇谓新妇曰:“我起居八座,尚安粗粝。汝冬烘家,何奢侈乃尔?大人令汝进署,将以观我型,庶几训汝身也。”新妇谢而出。后归夫家,果能相夫成名,封淑人。
杭俗无论贫富,妇女游春湖上,必不可已。虽父不能禁女,夫不能禁妻,盖沿习使然。朱公严禁之,闻其事阳奉而阴违焉。一日,朱公驰卫至西湖净慈寺,坐山门外,察寺中妇女百计,公选健僧百人驮之出。说者谓朱公:“此举大不近情,百人中岂无耻以自尽者?”而竟不然。数日后,但闻闺中语曰:“朱辣利好恶谑也。”公江西人,“辣利”,俗呼秃也。
会郡亢阳,自夏徂秋,井泉涸竭,佥曰:“大人请诣天竺,迎大士入城,乃雨。”公曰:“大士不知何许人?又不知何如神?既曰菩萨,当必普救众生,何庸以一请为荣耶?”不许。郡人莫之为计。有道人许姓,能符术厌胜之道。从京师来,夤缘出入宫掖,遂号真人。适至杭郡,人曰真人至,旱魃不敢为灾矣。暨请,公敬礼之。公曰:“为民请命,苟有利死生以之,况区区下礼之微乎?但恐未必然也。”不得已,具旛盖,亲为控引,而道士骄恣傲慢。既至坛所,盛设供帐,自旦至夕,公立坛下。道士谓公曰:“为汝飞符于上帝,请雨三日,雨当足否?”公以手加额曰:“幸甚。”第见百姓云屯,观者堵墙。三辰雨不降,道士曰:“此地灾沴,由抚军获罪于神所致。为汝再请七日,当有雨泽。”公唯唯曰:“罪在轼一人,百姓何辜?”如期又不雨。公曰:“真人将奈何?”道士曰:“天悭未破,非人力所能回。”且请去。公勃然大怒,曰:“左道之流,妖惑实甚,须当立毙!”命左右曳下坛,杖四十。血流臀股,并置俎上,曝烈日中。人皆咋舌而言曰:“我公不请大士,虽不得雨,无后灾。打杀真人,祸乃不可言矣。”群掩面不敢仰视。
公乃焚香设席,虔祷其词曰:窃惟官以治明,神以理幽,官不职而殃民则罚随,神不灵而灾民则祀绝。兹届夏秋,十旬弗雨,土焦禾槁,神岂不见?四野老幼,盈庭哀号,神岂不闻?不见不闻,何贵尔神?汝竟忝然庙貌哉!今抚某与汝神约:一日之内,速赐霖雨,苏百物而救万姓,神之灵也,某之幸也,浙民之福也。不然,则块然土木,抚某将率众而绝汝神之血食。
祝毕,忽而云涡四旋,雷电交作,甘霖大霈,平地数尺。士民皆长跪泥涂,欢声腾沸,与雷声互应,拥朱公下坛,仪卫前导以归。后羁一囚,躄而随者,则俎中真人也。乃知朱公精忱格天,甚于剪爪焚躯万万矣。
后公抚晋,晋方灾,公至一祈即雨,晋民歌之。
袁硕夫
袁猷壮,赣之七鲤镇人。字硕夫,改夫曰肤,又曰“石桴图”,号行川,又号榕楣———其村濒江,多大榕。吾春舫业师长子也,少我一岁,垂髫受业时,共笔砚一寒暑。硕夫庸于才,又懒且邋遢,不修边幅,师督之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