噫!此周子克全骨肉,善处家庭之变,以视宋襄有千乘之国,而不得养其母,其贤不肖何如哉!

(有此奇事,便有此奇文以传。)

折铁叉

折铁叉者,汶上老翁手中物也。壬辰自都返里,小道归山城,宿小孟集旅店。茅屋数椽,檐前风罅罅入窍鸣。主人翁年七十馀,发苍然,健步履。问所自,告以比邻邑,称情款焉。篝火饭疏,皆翁自为奔走。翁曰:“僻野绳枢,客欲卧,当以此物顶撑可也。”视之,乃半截铁叉,约重十馀斤,折叠剥蚀,如海舶大锚柄。讶曰:“此何物也?”翁曰:“嘻,此是衰朽壮岁所弄铁叉也。一折后,盖三十年于兹矣。”予请竟其说,翁曰:“可俟少间。”为马刍豆毕,归谋老妇,持一壶酒来,坐对余言曰:“这铁叉曾与衰朽跋履山川,纵横吴越秦晋间,黄白物取之如几上肉。往往一人一叉,相依相傍,千里若户庭也。即绿林豪客,亦不识我为谁何。

“一年,自汉上归,橐有中产。当初秋夜行,月明野阔,遥见树杂烟稠,高楼连亘,意此必富伧居也。吾囊中尚不满意。乃置行李树杪间,拄叉逾重垣,耸身入院。四面围楼,蟾光照井,人静声寂。因以叉击石阶,鍧然一鸣,以观其动。闻北楼有声曰:‘妮子,看谁来?’南楼忽开如鸟翔下,乃十五六女子,执双刀,光争皎月,挥刀入胁。我则轮叉与斗。斗且久,叉重臂沉不可支;而刃锋雪片,飕飕绕项脑间。将危,楼上声曰:‘止!’女子一跃上楼,窗阖如旧。俄闻北楼下胡梯启门,一凛凛大汉满部髭,执炬曰:‘不速之客,突如其来。请入我室而假榻焉。’我栗慑不敢进。汉喝曰:‘草莱如此,敢夤夜入人家耶?’我乃蹒跚入,坐隅。问乡贯,告以汶南。问此次南来,计所得,告以树杪金。汉曰:‘远来些些,不足充行李。明夕偕我往劫某处,可以满篝。’我唯唯。树间物想汉已攫去矣。

“翌午,见所至皆魁梧,十数辈。汉告曰:‘此山东友也,但雏耳,可携往。若有羡,当镖伊。’众诺。晚餐,束装暗器,各选骁骑风驰。而我固健步,遂杂于奔蹄队行中。至客道,闻束铃远哨,哄然而来,乃某省解淤黄项也。其一豪纵辔,弯弓发矢,直入夺一鞘。啸聚群起,绝尘皆奔。惟我以脚力。官弁追捕益迅,忙迫无计,负叉旁逸,伏秫丛中,几就获。踉跄返,而汉已候道左,鹰顾我曰:‘懦奴几败乃事!昨夜来,幸入吾女宅;若西院吾大郎宅中,汝其休矣。今事不济,自贻戚,去休!’我哀之:‘鞘中金,无功诚不敢分惠,盍返我囊中物?’汉眦裂须竖,起曰:‘吾向欲收尔功,故不即灾汝身。汝今更索汝金,汝姑且试吾刃。’遂从腰间掣刀相向。

“我乃走,汉亦不迫。幸我能行,一日夜归。我于是深自悔曰:‘这铁叉十馀年来,未逢敌手。一囊金本非长物,独半生锐气,顿挫于小女子、髭汉之手。今使不自计决,还向豺虎猿猱之际,枭争夺劫,其祸恐益烈矣。’因断此叉,誓不复用。今田园自力,梁间事绝口不谈。积有馀储,结庐道旁,终老天年,盖亦幸矣。我年七十有三,已事耳,亦足以佐一觞乎?参横夜半,客请执折叉,御户以安。”

铁腿韩昌

韩昌,汶上人,幼佣于路氏。路子弟喜讲少林拳勇之技,韩从旁剽窃,颇有所得。曾一腿扑倒败堵,人遂呼为“铁腿韩昌”,而昌亦顾盼自喜。及壮,恃其能,遂流为匪,充兖州捕。百里之间,眼目悉熟,狗偷辈亦时纳小贡献韩,固一时叱咤,称泗水雄。

日者,遂批出缉寿昌境。宵征独行,遇见村外有茅舍数间,灯光一缕出篱落中。探之,板扉半掩,土炕上坐一二十许妇人,发漆漆,着淡红裤,穿小靴,理缫车轧轧不绝。韩知其非尴尬者,遂排闼入。妇手轧而问曰:“尔来寻谁?”韩曰:“寻伴尔者。”近妇前蹲为语。妇微哂,跂足交韩裆,韩仰仆,曰:“蹄子敢恶作剧!”及韩起,而妇人已面立,执浣杵扫韩胫,复仆。韩怒,起右腿,妇右腾;起左腿,亦左腾。方一转踔,韩三仆。妇乃骑韩背,举杵击其胯。韩疼欲折,忍不敢声。妇人拖地上箔,卷扎韩为捆,倒栽于室南隅,妇仍纺绩如故。

俄而其夫归,妇告之曰:“深更不返,席中人访汝者,想已睡熟。”其夫解视,则名捕韩昌,旧曾相识。妇人笑而致词曰:“伯伯莫嗔奴太孟浪。幸伯伯不复饶舌,倘絮絮然,将杵断小骨子!”其夫亦笑责之。时东方既白,妇入厨,罗酒浆作炊饼,韩乃强打精神啖而去。自此豪气顿淡于初云。

(按:先岳孔德溢公、韩毓光,早年失怙。入武庠,性慷爽,有勇力。家日落,尝从草泽中游,与绿林辈往来甚悉,尝得其润馀以为供给。一日午间,至颜家楼之关圣庙,酣睡神案下,梦帝呼之:“快入城去,干正经勾当!”醒不为异,复睡。又呼之如前。遂入城。时出示招募勇健营入伍,遂应名随征噶尔,以军功得守御。乾隆年间,洊升至粤省军标游击。尝行刑海盗,其队兵决囚不如法,自撩衣手刃卅馀囚,无一失者。其勇力能挟八十斤铳,发机御敌。又言曾在至圣庙中,随班襄祀。族官轻其武职,慨然曰:“诸君顶戴红蓝,皆沾祖宗馀荫耳。若我这官职,是冷枪头热肚皮挣得来的。”韩昌等辈,皆其少年所结识者。)

平顶僧

有贵公子某,载多金入长安,匆匆舆马,时露仓皇之象。值巨盗十馀人,侦而随之。公子亦疑其为盗,悉戒备相持而行。忽当暴雨猝至,轨泞辔濡,遂不能按程站,栖野店中。公子忧惧,将慼慼而靡骋。

先是店中有一人居西屋中,倚门望雨。公子入,见其昂藏修伟,异之。通询,问曰:“贵客途中未遭淋耶?”客答曰:“幸而免。”公子遂邀与坐谈,颇倾肝胆。二人共饮,公子忽郁郁不乐。客问故,公子以盗伺告。客毅然曰:“今夜公子但请高枕,吾将俟之而甘心焉。”公子起谢,就安置,并令从人皆寝,凡有声息勿哗。

客亦闭户独坐,舐窗外视。月照院庭,净洗如水,光芒可鉴毫发。闻壁垣间,如鸟隼飞落,乃一人逾垣入院。客窗罅以气吹之,其人首落地上。逾时,又一人至,客又吹之,凡十馀吹,而尸已枕藉庭阶。客忖曰:“殛盗何必尽灭其口,使即不留遗类,谁知吾刃之有馀。何如存一不必胜诛之人,令其试吾锋之若顿。”又一人入四顾,客但以气微嘘其顶,似切瓜一片,其人抱头跳出,自是寂然。

及曙,公子起,客启户,见尸大惊。客乃告以歼之之故,且言有一后至者,但去其头而逸,想此人或未至死。继出一金盒,以指匙药弹尸上,皆化为水。公子乃知其为侠,厚赠之,不受,问其姓名亦不答。送之出,客跨卫拱手,遂去。

后十年,公子在京师红寺与一僧友善,尝对弈,往来过从。每至盛暑,僧汗流不脱帽,公子固请,僧坚不肯除。一日,又对弈,公子戏以扇柄挥之,僧帽落,见平顶如劈瓠,不生毛发,惟斑疤类大莲蓬。公子笑问故,僧踟蹰曰:“十馀年前,未尝不头角峥嵘也。缘无行为盗,夤夜入人家,不知被何冷气吹去顶皮,濒死,许久创合。至今犹不敢脱然于王公大人之前也。”公子曰:“是某年月日雨后旅店事乎?”僧惊栗。公子曰:“我即载金人也。兹汝已逃禅,且为我友,不汝究矣。”遂释然。僧每问,公子亦含糊应之,自此僧之棋,顿挫于公子云。

放鹰

今北省有一种撞骗之人,往往以己之妻女,充为嫠妇室女,待售于人。中其术者,廉其值而得之。归不旋踵,稍失防范,即乘隙而逸。实则返其夫若父家。而其夫若父,转至买其妻与女之门,百般诈索,名曰“放鹰”。盖言鹰得兔,而鹰亦能还;放之云者,有收之之道在焉。

直隶南宫艾姓,年二十,未娶。值岁祲,入京师,为人佣仆。数年积中人产,遂欲作归计。辞主人,囊资市一小驴,迢迢策蹇,官道扬鞭,意甚得也。时当春暮,行至献县界,遥见新柳成行,绿荫掩映。道旁有老翁与一少女,丰姿娟好,着浅翠衣、黑绸裤、小白鞋,坐树根呜咽而泣。旁羁一大腹牝驴,咬地上草。艾驴过,见之嘶鸣。艾随下骑休息,向翁乞火吸烟。

翁击火递艾。艾问翁何往,翁告以接女归宁者。女拭泪睨艾,面转之他。翁忽叹低首,艾曰:“令爱归家当欢聚,何以悲为?”翁曰:“客何处人?”艾曰:“南宫。”翁曰:“乡里也。客有所不知,吾女适献人某,贫甚。去年婿死,又无儿女。吾家又屡空,老妻又下世。今我父女如无主孤魂。我又衰迈,今日不知明日事,是以相对欷歔耳!”艾曰:“何不择一婿家?”翁曰:“我本穷困,女又在献,谁复有问蹇修者?”艾曰:“天下男子而无妻者多,未有女子而无夫者。翁不为之急,择斯已耳!”翁曰:“曾娶否?”艾曰:“固未有室家也。”翁曰:“我皆井里,如不以弱息丑陋,愿结褵焉。”艾喜动眉宇,曰:“我方远归,匆匆道途,何以为情?”翁曰:“会向前行,旅店中再作计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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