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早,车已在门,翟即收拾书剑随往。至大宅,聂出,延入书舍。潇洒精致,铺陈皆细软。辰餐美馔。食罢,聂出门去。晚归,已带微醺。烹苦茗,夜谈,细诉衷曲,彼此爱慕。深更人退,聂复晚妆,如妇人,同翟共寝。翟偎抱温柔,如怀至宝。聂之娇容媚态,肌肤滑泽,更非脂粉裙钗所得方其万一。从此二人厮守,如夫如妇。有人为聂言婚,聂笑曰:“我赋男形,实有女心,乾道变化,将不知其已也。”悉却之。翟于是往来声气,聂与有力焉。
逾年成进士,胪唱第一人。后聂亦弃其业。翟以观察滇南,聂随往。燕台当道,祖饯相望,不知者以为为翟也,其知者以为为聂耳。抵任后,内外事悉决于聂。会边戍,聂随之军需。旁午时,野人居一带土酋结连缅匪入寇,抵铁门关。翟率偏师袭之,深入重地,为酋所获,聂亦被虏。缅酋女长也,悦聂美,因说聂降而释翟。聂大骂请死。女酋怒,二人遂与难。死之日,聂大呼曰:“吾得与秋山死,死得所矣!”
翠柳
维扬汪本,以手谈自诩。尝游于京洛缙绅间,曾见赏于吴桥某大司马,因称“棋汪”。由是一枰之上,方罫之间,闻汪生之风者,可以不战而先馁。一日,游三楚,寓武昌。太守张公,高手也,癖于木野狐。因与汪弈,三战三北,汪胜气临之。太守衔汪,因欲得一胜汪者以快意,而卒寥寥。
张于静夜,灯前覆汪胜局,反覆凝思,计无所出。一婢年十五,名翠柳,慧而能。捧茗在张公侧久立,乃曰:“莲漏三滴,犹抱石子不寐,夫人将不耐等矣。”张不答。翠柳指局曰:“但此间争一着先耳。”张恍然。遂命与弈,终局翠胜,张大喜,抱之膝间,曰:“可儿,明日当与汪弈,为我一洗前辱。”
辰起,请汪及众宾至,复布局,曰:“今日有小女子学步者,愿先生教之。”汪漫应焉。张公呼翠柳出,汪视之,垂髫丫髻儇婢也。立案前,入局即持白子曰:“棋让一先。先生请下黑子,可以前驱胜我也。”汪颔之。甫三四着,汪色变。翠曰:“先生面頳矣。”翠上下嬉顾,略不经意,而子落枰间,一座皆惊。翠又曰:“先生汗出矣。”汪頳颜沉思,下子愈迟。翠随手掷之,疾若鹘落。既而翠柳棋声乃与笑声丁丁格格相酬答;汪如木偶,子更无着处。翠以手自捏其凤翘曰:“先生坐,亦知立者苦否?”众粲然。而汪神丧志沮,辙乱旗靡。忽为翠柳于西北角上劫去十数子,如方塘一鉴,白鹭数点而已。翠乃以长袖自掩其口,胡卢曰:“先生负矣!先生负矣!”零碎连步以入。汪目望洋,不知所为,是局固未终也。汪蹩躄返寓,明日遂行。
挽联
陕之渭阳,某村农家有牛病,其父命子入城觅兽医者。子归,得药并所医方,牛食之果起。后凡村牛有疾,辄用其方,无不效,彼乃以为医固易事也。
一日,其父偶病,其子即以牛药药其父而瘥。后己亦病,即以父药自药之,而亦瘳,乃大快。志于此药,而心窃幸乎医道之得也。乡之人且以其疗牛疾、己、父病,而誉其术之精。于是购医方一策,令人读而解之。为人视疾后,则阖户,以纸蒙其方,书而与人,效不效未可定也。
后以其父之疾复作,其子仍以牛药灌之而死。因不服:前次以牛药药父也,何以霍然?而今之父药亦牛也,何以溘然?是岂药之罪哉!会己又病,终服牛药以毙。
邑有文士挽之一联云:“牛之性犹人之性,忘其身以及其亲。”
曾广
曾广,济宁人。幼孤贫,懒读书,不务生产,空空然终日若无事者。人或忤之,则答之以笑。年二十,婚贫家女,貌甚寝,而曾视之喜。
每游败寺旷野,逾日不返。一日,遇一黄冠道人,白须如银,头高耸,而肩盎若,且长不满三尺。负葫芦十数个,累累而行。休道旁大树下,枕葫芦睡,顷鼾息雷鸣。曾潜近揭其塞,倾之无物。乃以目眡口觑,冷气觉自眶中透心膈,泪潸潸出。道人惊醒曰:“汝放我一葫芦空青走矣。奈何?”曾对之拭目而憨笑。道人曰:“幸汝至诚人,亦汝缘也,否当抉汝睛。慎勿妄为!”遂起。依旧负葫芦去。曾由是一目如电,视地下如琉璃,皆洞彻无翳。
后每闭此目,不轻开视。人问之,曾曰:“恐一顾盼,则见其肺肝矣。”会东门有掘井者,深不及泉,曾谓曰:“再掘一尺即得。”如其言,泉涌。今呼为曾广井云。
曾尝入深山,见危岩下有石函畚,启视,中有丹书数卷。习之,遂悟吐纳铅汞术。曾以口涎丸足间,漫令人服。人初不肯,后渐信之。其妻莲船盈尺,偶过碗肆,肆人泼水于道,故令其妻蹇涩以过,良久乃去。肆人大笑,以其如船而杯渡也。妻惭,归告曾,以为大辱。觅一大兔,令翌日袖之,复往其处。挥犬逐兔入肆,大毁其碗,不可禁。知曾之为也,求而收之,回视其碗,皆无碎损。
此人先从祖时庵公犹见之,以其邪惑,不与之序宗族。州志载其本增广生,弃去,因以为号,非是。曾于康熙戊子己丑间尚在也。
(按《坚瓠集》亦载一曾广,是徐鸿儒遗党以妖术称者,非济宁人。当是同名又一人,存参。)
吴门三戏
吴市有丐者,持竹簏,养以青蛙十数头,索钱为戏,名曰“虾蟆说法”。丐先取小蒲团十数如饼,中位一,其次两行,各东西列。其最大者游衍而出,跏趺坐蒲团上,鼓腹一鸣,如呼其类,群蛙依次而出,左右对列坐,寂然不动。大者作一声,众亦随作一声。大者三声,众亦三声。既而大小间作,哄鸣如市,恝然忽止。乃一一至大者前,点首、拳曲、作声如号诵佛状。大者于是圈豚离坐,循循然若归方丈去也。群蛙遂嘈嘈杂遝入簏。此其一。
有瞽人执卦板,挽雕笯于袖间,蓄一小雀,出卦帖排如箑。旋于席间。有求算者,报以年庚。瞽击板一声,雀以嘴衔其机,门便开。雀出鼓翼,取干支,如其命造,又取十二宫排列于前。瞽者指画谈论,一一如所指布。雀复衔帖,照数仍插旧处。瞽复击板一声,雀入而门扃。谓之“雀儿算命”。又其一。
更有蚁阵一戏,尤为奇异。一丐怀竹二节,持一小鼓,规寸许,蒙以鸡皮。观者毕集,丐乃去竹之塞,折枝击鼓以进。筒中有赤黑二蚁千百,分队出,累累若贯珠,步武罔不中矩矱。列为二,如对阵势,整而不乱。既而或三或五,各随鼓音而变。猝视之,眇小如撒蔴沙。细审之,则天冲地轴,鱼丽鹤列,云风蛇虎,首尾相连。凡变合数次,又复作队,按部就班,蜿蜒归其筒中。此其一。
(卢忠烈,名象升。幼时蓄蟋蟀,一种青,一种黄,各十头。斗时于几上设大方盘,青左队,黄右队,以旗挥之则斗。斗毕各归盆盎,青黄不杂。盖喂养时驯习而成。卢公为
将,征流寇,立奇功,是其天性然欤?)
亚罗仙
亚罗仙,江西赣州姚某也。其父为郡守,因拿邪教案,搜得符书一册。正在审囚指摘,忽失此书,遍求不得。乃为姚某窃而秘之,皆不知也。案结后,姚于无人处试演,用黄纸硃墨效其步蹈。
忽一日召火神至,金目碧髯,光电闪烁,立案前,问所召使,姚怖失措,答曰:“速焚此书舍,将换新室。”霎时炤炽,栋榱灰烬。扑灭之后,不知是姚所为。其妻临镜晓妆,忽见两眉转落眼下,妻方惊诧,姚以手移之如故,因是疑其神。
太守死,归籍。将过洞庭,泊潜江。次早欲解缆,而舟已在湘潭,则八百里之水程已夜渡矣。返里后,每弄其术,乡人哄然神之。姚因自号为“亚罗仙”,自负为罗祖后一人也。能隐形,出入不见其迹,但闻人马之行声。素与某姓有仇,每夜降其家,令其妻女环坐侑觞,百般蹂躏。或命优伶开筵亭榭,设座堂上,但见馂食无馀,酒罍告罄而已。而一时同席皆其业师及同学诸童子,佥云:“遵奉仙命。”不知姚之所为。其欲至某姓家,先一日飞一纸下,云“亚罗仙于某日降临,当如何承应,某人陪席。不则或火或病。”某苦之,鸣于官,官亦不能治。乃求吁于贵溪龙虎真人,遣法官来。姚拘法官跪阶下,笞之,臀肉流血而去。
是年,赣郡无旱潦之虞,或以为姚之力,故郡人亦有畏之且敬之者。姚复有弟子传其教,郡中人有私语之者,皆头疼,不则瓦石掷眉睫间。以香楮望空谢罪而已。地方官佐有受贿屈人者,姚悉知之,能表暴其罪状。每于夜深遣一鬼直达衙署,以利刃吓之,各官为之丧胆,不敢稍有骫法情事。郡中有鼠窃者,凡入人家,皆如木偶,俟天明,事主见之,絷于官。鞫之,佥曰:“见‘亚罗仙’至,不敢动。”会有高某,汉军镶黄旗人,素廉直,迁赣郡丞。甫下车,姚即杜门敛迹。有求于姚者,辄报谢曰:“官法可治,我无法也。”夫政之为言,正也,正己而后正诸人,己不正则不正者皆能起而相乱。故亚罗之为鬼蜮也,不正者召之也。然使其出于正,则又俨然仙矣。
高公久知其煽惑,欲侦缉之,几半年不得。某夜出逻,忽旋风滚滚,如群马奔嘶,蹀踏而过,郡丞惊问,皆曰:“神仙夜宴归也。”郡丞怒斥之。忽空中坠落十馀人,尽花服执纸衣马匹。就缚焉,讯而伏罪。追其书,火于庭。以其年甫弱冠,从轻问边戍,十年后得恩赦归。尝往来广陵诸商家。问其素所持法,百不记一。盖其对本宣科,未尝熟习,即其徒亦然,故书亡而法破。后以戏法二种,衣食江湖,其一暗里索熟酒食,其一空中起小楼台。年近七旬,茕茕孑立而已。呜呼,以法为戏,鲜有不败。如亚罗者,得保首领于牖下,盖亦幸矣!
(章贡袁行川孝廉言之凿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