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州沙市,有蜀妓徐金,足趾小瘦端好,尝自爱其纤纤,客有誉之者则喜。余见而握,如珍瑜不释手,徐感恩而相知,许以身事。我值被议,后不及。徐金今年廿五。夏间,有蜀武孝廉某,以三百金欲买为媵。徐不许,曰:“世间人谁是知己?惟知己不可负耳。”其鸨家亦知之,不相强云。徐面有微麻,身修长,步不轻佻,无妓女习气。不喜歌笑,烟酒若无能者,心最灵警,又大方。)
沈耀先
沈耀先,嘉兴人。居乡,为人诚实。尝出入大户作保佃,人咸爱之。有年病卒。忽一日清晨叩其友门,童子应出,讶其为沈。俄顷,其友出见之,声音笑貌不类死者,因执手慰劳曰:“人言汝已死矣。”沈曰:“病诚有之,何至于死?皆谬传也。”遂留共饭。沈固好饮,尝恋杯不起,且醉,无所不说。既而沈半醺,友探之曰:“阴阳相反,其世界亦自不同?”沈曰:“无大差别。大约好人得逍遥自在,恶人定受苦报。”友曰:“但不知阴曹着何样衣履?”沈曰:“有红顶花翎者位最尊,至县城隍,则金顶耳,然有钱又掌权。”友曰:“世间所焚之楮钱果有用乎?”沈曰:“亦好。”友曰:“僧道诵经有益乎?”沈曰:“若真修行僧,诵之甚佳;若凡庸辈,则是徒费饶舌耳。”友曰:“究竟此际甚么用得着?”沈曰:“看来还是读书的用得着。冥司最重读书人,且读书者门路多。尝见有小过犯,辄见朱衣人来关白人情。此时冥官多系阳世读书者,往往以曲为直而徇蔽之。”友曰:“汝何知之真而见之凿耶?”沈不能答。视其色,若惨沮,言有嗫嚅,张皇四顾,倏殁于地,杳无所见。其友亟往其家吊唁之,而沈已死十日矣。
(济宁有刘姓者,为吾友王惺斋砚席交。性悭吝,有半伊尹之风,负人债多不还,又有富岁子弟之行。一日,为冥司勾去。见冥官,官怒曰:“负人债务累累,是设心不偿还耶?”笞二十。而醒告人曰:笞之官戴亮蓝顶,见其举手掣签时,亦尖口袍袖云。)
孟氏家鬼
邹邑孟氏,贤裔家。长房多绝,又相继夭殂,皆支嗣,家多孀妇。前厅厝三世柩,未就窀穸。
余从兄雨亭系其内戚。尝仆马往探,晚则宿焉。夜谈,止其家,遣婢灯送书舍宿。舍则前厅西厢。婢入内,阖宅门。前厅去大门守宿处甚远。呼其仆,不知所往。初料其事刍秣,备戒旦行。雨亭素有胆气,亦不介意。出院中,徘徊阶除间。明月横空,寒云四起,颇有苍凉之况。第见一庭如水,壮志顿消,有不禁惕惕然为之心恻者也。
入舍闭管,就东北榻。榻临窗,皆疏棂。几上灯膏殆尽,吹就卧。月色照屋梁,反侧不寐。俄闻厅格扇开,雨亭起舐窗,见朝冠老少者三,簪凤衣帔妇女亦如之,蹀躞庭院,如有隐忧。其老者以手指西舍,馀皆西望,作点首状,怅怅良久,互相嗟叹而返。少间,又一妇人白衣缞绖,行至西舍,若欲启扉。雨亭方无所计,忽厅格响,妇乃逡巡退归。既而厅格顿合,雨亭心甫定,气稍舒,思出寻仆归。欻西北甬道中,一鬼突如其来,凶恶无伦。衣黑缕,咻咻而前,举首对月,则须发交而血模糊也。低首望西舍,似知有人,喜而跃,抵门,洞开。入,左右视,目瞪瞪,见雨亭。雨亭不敢视,以手掩面,拳曲榻头。鬼初作扑攫状、招手状,继乃作嘻笑状、哭泣状,终复大嗥,满屋跃跳,更无状不作。雨亭浑身立冰雪,心怔忡出顶际,两太阳凭空乱钟磬声。
良久鸡唱,鬼乃张皇遁去。于是万籁甫寂,而雨亭一灵方返舍。遂蹶然起,振衣蹑履,开户奔。忽觉耳后踯躅,又如鬼追。急行,扑面又一撞,跄踉满怀,雨亭竟于是乎仆。不知乃其仆方饮罢,自外归也。仆朦胧视扶其主人,犹喃喃作醉中语。雨亭狼狈起,气转若游丝,亦不暇咎仆。侵晓入内,细述所见。询之历历不爽,甬道鬼是其悍奴受笞自戕者。
僵鬼
唐县张姓,家贫无行,耽于博。有妻韩氏,纺绩之资以及衣饰等物,皆供张一赌而罄之。于是家徒壁立,犹卜夜不归也。
一日,张聚赌于某所,深更囊匮,群挤之出局,张犹恋不起。有张表弟萧某,鼠窃也,亦在列。张私语曰:“吾内室败簏中有青蚨三百,是汝嫂卖棉钱。愿假我表弟妙手窃来,济我一时之急。”萧曰:“嫂溺也,不可以手。吾何敢盗嫂之金也?”张曰:“有兄在,即嫂觉,彼如季子何?”力促其往。萧不得已遂行。
抵张舍,而韩氏适在户外。萧喜,入室,启笥得钱。忽氏返,萧即缘格板椽上,欲俟嫂转动时,乘隙乃去。其嫂阖外户,执灯檠,持缫车庋门际,坐地轧轧不停。萧不能出,正凝睇间,忽见门缝中进一人,着油绿袍,青马褂,小秋帽,微鬓缩腮,立其嫂身后。萧曰:“嫂之私也。吾今为兄盗而得嫂奸,幸甚!”俟之约多时,视其人遥立不作一语,而嫂又若未之见者。“噫!何人斯?岂鬼也耶?”继而其人以手断其嫂手中线,嫂又不见,断而复续,如是者三,嫂乃停手,遂潸潸泪落。其人在,久若有喜者。“噫!是鬼也,非人也。”审视之。既而韩氏起,持灯返,几觅绳一缕,系窗棂间。鬼喜且跃,复为之挽结作套,移凳扶韩氏,将入套。萧急,大呼曰:“吊杀
人也!”从梁格间跳落,后败格一扇亦随之而倒,其声砰塌。
邻人皆闻。哄然入视,第见韩氏坠地昏然,萧伏地悚然,鬼则立地挺然。众皆掖韩氏,问萧指鬼为何人。萧神定,述其来由,告以氏之缢,即是鬼之祟。众始惊为鬼,噪之。鬼犹僵,众击以木,则空空然,过而复合,如烟凝,如气结,如泡如幻,有形有影。俨然秋帽绿衣,悄乎其容,终夜达旦,不消不灭。于是一村之人,咸以为怪异之甚,遂鸣于宰。乃命二尹来视。时日已晡,尚觉形影可吊。后闻越三日而渐循墙,五日而身面壁,七日之后如淡描一人影于环堵之上。
吁!人见鬼而神能丧,鬼亦遇人而气不伸。故游魂所变,不能不屈于精气之充。萧之一呼,精气之充也,宜乎鬼遇之而馁已,鬼岂又有死乎?
(事甚诡谲,而笔能达之,故佳。)
杨椒水
钱塘杨大本,号椒水,邑庠生,性孤介,颠于诗,复狂于酒。其自署私居一联云:“蠹腹食残经典,马蹄踏尽烟花。”其自负如此。醉后尝入学师署痛哭,教官恶之,杨亦复诃谯之。有诗云:
采薇非耻周人粟,颁胙能争孔子豚。三月可怜忘肉味,萧萧苜蓿掩黉门。
月课“有教无类”题,文中有“不堪教谕,不足训导”之句,遂行请劣,褫其巾。杨益狂放不羁。游岭外,当道诸公怜其才,多悬榻焉。会七夕,宴于陶观察署,成一诗云:
一拳打破支机石,两手拆坍乌鹊桥。四十鳏夫犹未返,双星不许度今宵。
满座为之击节。尝病酒,上元不起,有句云:
傲我乾坤醉复顽,惊他岁月去难还。人生安得元宵死,一路灯光到冥关。
性爱砚,至端州购石十馀方,置行箧。舟人以为金也,将磨刃而甘心焉。杨觉之,启钥出石,濡墨磨研,故令舟人见之,始解。杨诗曰:
凤凰山下苦书生,行李萧萧一担轻。酒债诗逋多未了,榜人何用太相惊。
年近五十,醉于胥江,扣舷对月,忽忆李白骑鲸故事,一跃入水,杳不可得。后十年,其友曾子一卿入粤。夜泊江干,闻沙际吟曰:
枯骨葬江边,浪打形骸朽。知音人忽来,奠我一杯酒。
曾子凄然曰:“此钱塘杨椒水也。”于是唏嘘凭眺,酹酒江心而诔之曰:“呜呼悲哉!杨子椒水,生为才人,死为才鬼。”
其人为吾师袁南庄先生所契重,唱和诗甚夥,惜忘之不复记忆也。闻其遗稿转在张太守孝泉处,复经袁师评选。未知曾付刊否?
鬼妻
任城东仲家浅,贤裔仲氏居焉。有为仲氏佣者,母子二人,诚朴谨笃,任劳力,寡言笑,其子年二十未娶。仲氏故家鲜有礼,子弟豪肆,多狭斜群妓淫娃,聚于临水一楼,丝竹笑语之声,朝夕不绝。楼临远河,过客望之,未尝不逆而送焉。独佣子仆役其间,终若勿顾。
一日,主人役往卞泗寄物。归,至班村凹中,夕阳在山,暮烟将垂,疲息柳阴路傍,击石镰吸淡巴菇。往来无人,遥见一女子飘逸而来,年约十八九,蒙髻网,衣服朴洁,面白皙,着秋白裤,小红布两翘,疑近村女。佣不敢视。至近,女即趺地坐。佣他顾焉。女曰:“尔吸者济宁烟草耶?乞假一管。”佣欲易而与之。女曰:“不劳更换。我不胜此力,但令唇尖一嗅香味足矣。尔居何庄?”佣曰:“仲家浅,为人佣。”女曰:“有父母否?”曰:“母在堂。”女曰:“有家室否?”佣曰:“未有也。”女曰:“我作尔妇何如?”佣颊頳,曰:“还我烟具,日暮当遄归。”女笑曰:“呆块!年若许,尚腼腆作羞态。野合本非礼,今夜尔俟我于尔寝所。”佣漫应之,取具而去。亦意料为谁家荡妇耳。晚抵舍,返面主人毕,与老佣同草炕,阖户就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