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有短须人来博,衣履如胥役状。凡掷皆红,亦不作呼卢势,入手固无不如意。场上皆不识为何许人,问其里居,皆不答。每夜深来入局,晓筹未唱,则兜肚垂垂满腰以去。陈姓及诸人连日颇为所窘。即易局设法,亦无不见负于彼,咸以为异。局散,尾之,至门而忽没。逾夕复来,众乃哗,短须者张皇而遁,后不复来。

会春淫雨弥月,满城舍漏垣颓。庙门有塑泥马二,作两泥鬼羁之。其一鬼短髭,忽身旁马渗倒,腹中钱堆满地上。众争取,约十馀缗,举首见泥鬼,酷类前之博者,乃悟为此物作祟。

噫!博何常之有?得之于人,终亦失之于人。至于泥鬼,且不甘心于一掷。然则博者皆鬼也,博亦奚独鬼也哉!

鬼酌

博山多佳山水。有市井人尚可法,夜欲登山玩月。至半崖,有人呼之,遂与共坐,倾酒共酌。其斟杯皆凸起寸许,隆然不溢涓沥。既而大醉,酩酊而归,于时惘然。夜半微醒,因忆其人是孙姓名起,死于酒已数年。

翌旦,往视其坐处,空樽在焉,竟亦无恙。

(按沈石田有《挽醉死黄道士》一律云:“汝师因醉死,汝死亦师如。坟以糟丘筑,碑当酒德书。足跏趺后折,面胀疽成虚。身化难留影,吾诗妙写渠。”最佳。)

娟娟

张如瞻,鲁人。幼孤,为诸生,游学晋梁间,以笔代耕,就壶关作书记。居署之东偏“古香书屋”后,草茨三间。琴书之外,了无长物。日与前庭谈饮,晚间营营作鱼雁使。斋外荒亭一区,有老楸树数株,风萧萧响。

更阑独坐,童子垂头。方凄恻间,忽闻斋外有人吟曰:

一年容易送春风,打叠秋声月影空。捱到夜深传舍静,怕人还步画栏东。

反覆吟咏,声楚楚,听之细婉如女子。明日起视亭前,杳无踪迹。逾夕二更后,吟如故。张潜步往,声顿辍。良久,隐约间有女坐树根,俯首低吟,张甫动,女遂杳然而没。

张初以为署内官眷,今乃悟其为鬼,然心窃慕之。由是常徙倚亭际,朗吟而和之曰:

荒原飒飒下西风,孤馆萧然花事空。料得芳魂与客梦,一般凄楚隔墙东。

张归就榻,忽见一丽人来,敛衽谢曰:“君子风雅士也,妾多所畏避。”张惊喜,挽之坐。女秀俊宜人,大家举步。张问为谁,答曰:“妾前邑侯韩凤山女也,钱塘人,字娟娟。生前好食酸杏子,因误食双仁核中毒,十六岁殂。今停柩城外,魂固依署中。所吟己作,蒙君致和,光生泉壤。”张喜,与为欢会。自此靡夕不至。

女固善书,所有案头启事,暑夜寒宵,尝为张捉管代劳。张爱秘之,二人绸缪如夫妇。一日女至,泪滴阑干,曰:“夙世缘尽今夕。受君恩爱,实不忍离。吾家父母将遣伻来迁柩,势不可留,当返省视。魂归千里,后会为难。君一岁辞馆归,烦一往浙。”遂于发间摘一翠钿与生:“可持见我二老。妾有隐愿,以图报君情于万一。然成否有数,不敢预期。”珍重涕零,张亦泣,侵晓而去。明日,果有浙人来迁女公子柩。自此亭舍寂然。

岁聿云暮,孤馆愁思,簿书颠倒,时忆芳魂。偶翻遗墨,无不系人魂梦。乃辞居亭旋里。略为摒挡,家无遗孑,买舟作西湖之游。三月而抵杭。

先是女有一妹名好好,无兄弟,年已十八,未字人。今其姊榇归,家中忙醮事。其妹好好忽扑地昏绝,逾刻醒,曰:“大女娟娟不孝,中途弃高堂,别几年矣!幸老人康健。”父母曰:“儿果来归乎?勿惊汝妹。”女曰:“幽明异域,觌面河山。今儿自晋数年归,儿冥冥中已定山东秀才张如瞻。儿已将所殉金翠钿与之,不日婿来拜岳完娶。但儿魂魄无依,旧舍不可居,曷借我二妹躯?”父母曰:“不可。儿固得所,如汝妹何?”女曰:“二妹与儿幼时最相爱。小时曾共誓:得嫁一个好书生,吾两人共事之,斯愿已足。今来特与妹妹合舍,使一其身而两其人。望爹姥许我。”父母曰:“儿病狂耶!”女生时好以手撩鬓发,言次辄作故态,神气声音,宛然似昔。复谆谆订其父,乃绐之曰:“俟婿来区处。”女喜谢。由是忽而娟娟,忽而好好。中夜帏帐唧唧作两人语,俨若姊妹联床,即趋视,孑然也。家人咸以为痫。

越日,张生果至,以刺及翠钿入谒。翁异之,延入客舍。女窥帘见之,骤出,捉袂与语。父恚甚,母诃之,始惭沮而返。生感泣,遂告以晋署之事,垂涕拜伏不起。翁扶生,不以为侮,乃许以字。生谢出。至日,生往赘。花烛灿列,新妇入青庐。搭面既揭,生不敢认。娟娟曰:“汝不识奴,何眈眈视?”卺饮后,欢洽纵谈,别绪缕缕,乃谓张曰:“明日我妹子来,妹子年幼稚,望君怜之。以爱我之情爱我妹,则妹感君,而我更为感之也。君其视我与妹勿贰焉。”张曰:“卿即卿妹,卿亦卿姊,况卿妹固不殊于卿姊,而视卿妹者,又安忍异视于卿姊耶!”翌旦,如婚礼,而女则娇羞婉转,俨然新妇,非复昨日之如旧昏媾也。后一日为姊,一日为妹,皆相笃爱。或家中有宴喜大事,则姊妹皆出,为一人而事可兼综而共理。彼二人者,既同气而连枝,张待二人,自不敢二心而膜视。张在南中十年,岳父母终,殡葬后仍携眷而东。

时稍有囊资,遂下帷攻苦。壬子举于乡,五年复官于晋,即为壶关令。衙斋无事,夫人尝至“古香书屋”,抚此长楸,泫然流涕,曰:“此姊去妹,三年孤苦,离父母,会张郎,郁郁于此。今复何时?树犹如此,不禁令人悲喜交集耳!”各生一子,视同己出。张官至和州牧,卒于署。夫人命其子诣杭,扶榇来东,皆合葬焉。

马二娘

慨自南齐衰世,东昏骄淫,纵一日之侈靡,贻后人之沿袭。如金莲贴地,事属偶然。浸假而闺房士女,无不学步后尘。亡国之习,流毒一至于此。吁,始作俑者,其无后乎!然而风俗于人,贤者不免,又乌能力矫其众非,而一衷于独是?此马二娘之自爱其纤纤也,可述已。

马字桂樽,绍兴人。随父幕于晋之大同。初生,母梦流水上落花一片,遂拾入怀。父母以为不祥,因命桂樽以禳之。及笄,丰姿态度,澄然深秀,又善自妆饰。或增一分脂粉,不嫌其污;或减一分容华,愈觉其丽。至裙下双钩,尤所爱护。晋有缠足女师,朝夕缚结。桂复自为扎勒,裂缯刻玉,以求瘦小。又作金丝履,凤头尖,软香帮,并刻梅花粉底,种种增华。通诗书。后其父随张学山太守入粤,旋被逮。桂乃流寓羊城。年二十,无问蹇修者。父死益困。有鹤令雷姓,闽人也,以三百金鬻为妾。

令本粗俗,夫人更悍妒。初见日,即厉声加凌,桂俯首受命。夫人固闽产,两凫如藕船。及睹桂之纤么,愈形己之壮趾,益恨桂。常锢禁之不与令通,又使终日侍立,稍不如意,即梃击其足,否则以彼足蹑桂足,一痛入骨,如刀刖胫。无人处,桂常蹲地,手抚双翘,凄然泪下如雨。日则刻眉灼目,夜则长漏寒灯,了无生趣。遂绝食七日而逝,葬城南圆通寺侧。

寺有李子玉寓居焉。一日,见一老妪持一对串珠履欲售,李爱而买之。持归,灯前把玩,见其针工缜密,仅二寸,以汉古尺度之,盖三寸也。正凝想间,忽一美丽在前,蝉袖云鬟,若近若远。生曰:“卿岂遗舄仙人乎?卿固解不当阶,我亦非廋之自牖。”女曰:“一线之遗,漫劳三顾。感君雅爱,特来踵谢。”李挑灯撩裙,下照红莲,见其弓弯一捻。喜曰:“此诚卿物,否则无此巧,亦无此小也。”生抱女于怀,女殊羞赧,惟首自顾,漫蹴其裙边金线。生与之狎,颇极欢昵。由是夕至不虚。生尝弄其两足,赞曰:“柔腻甘香,端正瘦小。”啧啧不己。女亦自深心赏。生复引其一弯,引入唇边。女曰:“狂生太啰唣矣,盍为妾咏焉?”生遂成二律云:

一双么凤巧如锥,小立翘然恐不支。春暖瓣开花绰约,夜深钩上月参差。

脱来似剥新菱角,裹后如缠嫩笋皮。漫拟凌波仙浦外,轻盈好向掌中持。

曾向潘妃步后尘,弯来寸寸可堪珍。印成软玉留香径,舞罢轻莲落绣茵。

怕是蹴醒春梦客,几回勾动早朝人。深闺夜静双遗舄,还当金钱问卜频。

女敛衽曰:“得此佳韵,死有馀荣矣。”乃缅述其为鬼,并生前遭际坎坷,声泪俱迸。生复曰:“卿何不效唐张云容故事乎?”女曰:“游魂所变,半涉荒幻。即令复起,无能益我,适足祸人,不屑为也。”言罢,杳然成烟,氤氲于衽席间,经时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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