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叶

瓯宁范一湖,为人诚笃好善,年三十,不获一芹,遂恣情山水。一日,游武夷十六洞,至铁笛亭。见二人对坐,执榼酒相与酣饮。范至,二人让之坐,问范,告以姓氏。范问二人,曰:“彭武、彭夷兄弟也。”劝范饮。二人曰:“佳客邂逅,曷出美馔。”乃启椟,中一蒸儿。范惊掩面,不敢下箸。二人笑视,遂相啖食殆尽,范只饮一盏酒。一人问范何所长,范曰:“愿学医而未逮也。”武出一书贻范曰:“君曾读此否?”范视之,皆奇方脉诀、针灸经络。过十余页,武即夺而藏之袖中。范求终读,武曰:“足下得之,已可名世。”忽二人足底云生,冉冉直上,遗落红叶一片,鲜艳可爱,插以金针。范乃悟其为仙,深悔失之觌面,遂怀叶藏针返。途中默诵所见书,一字不遗,归录之秘箧,而红叶经久不枯。于是设市肆,蜂窠鹿角、药臼青囊,居然一小杏林。有患脑后疮者,一年不愈,不容人抚动。其亭前有柳树,范度其尺寸针之,树中出血升余,而人遂瘥。从此范之名噪,而范之究心于医也益力。

有邻某不服范术,当盛暑见范来,于当途日炽土上滚,作霍乱之状以试之。范脉其关寸,惊曰:“此冷热相激,肺已裂矣,不可救药。”邻笑其妄,归家果暴卒。建宁太守某公得一症,忽视人物无不倒覆,众医不知何症。范至诊视,问其从人曰:“贵官尝从事于曲糵否?”从者曰:“豪于饮。”范曰:“是矣。”密嘱家人疾舆载之,至十里外,覆其舆。太守仆,自舆盖坠出,后视物遂正。众医问其病之故,范曰:“此酒后气不统血,床头倒呕,心挂胞络,不得下垂耳。”

富甲某母病,医者误用参芪,濒死。范至诊脉,并素所服众方遍阅一过,乃书曰“人参一两煅灰”,余苏解数味而已。投之霍然。前医多人曰:“先生诚卢扁,治某太夫人可谓以针投芥,应手而得。但参用煅灰,伊古未有此制也,愿先生教我。”范笑曰:“某太夫人本无甚二竖之忧,诸君子遽加以七年之艾,膈于中而不相下,复益补剂,何异负薪救火?倘余不用是参,则数品草根木叶,不特为诸公所轻,亦为主人所不屑用,故用之以煅。正所以置有用以无用之权而用之,乃得其无用之妙;观者可以从同而见赏,病者即获投症而有喜。不然,《肘后方》恐覆瓿久矣!”众惭服。

一夜,范听雨危坐,闻窗外有呻吟声甚惨。范问之,一女子应曰:“我鬼也。生前病骨蒸死,今虽为鬼,痛亦如生。闻先生名医,故来求治。但我无形,未知如何而可?”范曰:“可治也。”乃缚一茅草人形,按穴针之,计日而瘳。女来谢曰:“蒙君疗我痼疾,泽及枯骨,愿为先生婢,以报大德。”后时依刀圭前后,名曰“桃胶”,呼之即至;或相随囊履,百里不离。过人闺阁暧昧之处,桃悉知之,而范固无俟望、闻、问、切,已了若指掌,人皆不知也。

或劝其著书垂世,范曰:“医之为言,意也。腠理之微,随气亦巧;针石之介,毫芒即乖。神存心手之间,心可得而解者,口不可得而宣也,言之适足以误人耳,何益之有?”二彭相传为彭祖之子云。

(苏州叶天士,名医也。夏日与友人偶在梧桐树下对弈,忽一叶落枰间,叶拾起。适有以难产告者,叶即以桐叶与之,令其煎服。后胎果下。众问曰:“桐叶固可催生乎?”叶曰:“非也。”众曰:“先生何以用之?且用之而效若是。”叶曰:“适桐叶落时,正值立秋之候耳。《淮南子》谓一叶落而天下皆秋,独不可通于医乎?”此亦意也。七如)

庄仙人

武进刘紫村先生,为大学士时,请乩,有仙主于其家。仙能断谋,公事之唯谨,凡国家大计、生民休戚,必谘于仙而后入告,即接物居官,一举一动,亦必请命于仙而后行。构净室以奉之,唯扶乩者某与仙居其中。凡乩之所示,凛于弟子之于先生也。

一日,扶乩某以事将归,公即请于仙曰:“某今将归,侍侧者谁代其职?”仙云:“公之中表庄培封与我有缘,可代也。其人曾于数月前来都,欲谒公而未果,公可询之同乡官京师者,当知其行止也。”公询之,以不愿干谒,恐蹈奔竞之嫌,复归于吴。公乃致书常州太守招庄。庄北上,谒仙,仙降乩与庄叙旧云:“三百年前与君讲道庐山,临别时我赠君玉环,犹相忆否?”庄茫茫莫对,唯唯而已。刘令居仙室中。如是者瓣香清供,相与共晨夕者,两易寒暑。

庄故江南茂才,会省试欲归。仙示庄曰:“君科第中人也。君相寒俭,余将为君表而出之。”是夜,庄忽病狂,一室若哗,向隅而奔。家人告公以状,公以禁闼,戒勿扬,键户而俟之。家人隙而窥,见庄上跽,以指圈面曰:“脸要大。”庄面遂如满月。以手画眉曰:“眉要高。”庄眉遂如起蚕。由是耳、目、口、鼻莫不得手而应心矣。夜半乃倦,方自就寝。明日视之,则方面大耳,广颡丰颐,非复当日负郭庄生也。刘公披衣来认,亦几觌面相失。庄因揽镜自照,亦哑然笑其形容之顿改耳。

越日,庄戒行,仙又示云:“君归困乏,何以为谋?刘公清廉,难为君壮行色。予授君一符咒,焚而饮,可代刀圭,以济人,因而自济。君其宝之,勿贪勿吝。”庄拜受,辞仙行。仙居刘第,无可与者,而仙亦辞刘而归蓬壶矣。庄归途迟迟行,试其术于天津、山左、维扬间,效如响,名振,而仙人之号自此始。庄不索谢,贻之亦不却,抵舍而客囊颇裕。是科获中后,以符术治人,辄不验。

会试屡踬南宫,截取江西瑞金令。庄性慈和,政务德化,邑大治。当事以其迕执憎之。会抚军过境,家人索勒不遂,诟庄。庄不受,杖之,怀绶见抚军曰:“职虽卑,是朝廷官,非大人厮养所可辱者,将何以蒞民?”请解任。抚慰庄,还其印绶,逐其家人。旋以他事中伤之,遂罢官。寓南昌陈善人家,归资莫措,日给不周。

陈豫章之长者,富而好施,为庄力办捐复,后仍发江西补某县,调临川。庄居官早起,案无留牍,政暇则诗酒弈棋而已。终以圭稜不合时宜,又六年告归。年七十,目炯炯,声如铜钟,益健步履。亲故访之,即留与手谈,终日不倦。卒时,预知撤瑟之期。庄名橚,字培封,人呼为仙人云。

(作宦不得志于大官,强于得罪子民。千古一辙,良可寄慨!七如是作,岂自道耶?袁硕夫)

石帆

登州卞京家贫,三十失伉俪,奇士也。尝浪游南北,糗粱断绝,因借舟过浙江,渡海盐。忽遭飓风,舟覆桅折,卞即遵海而下。既乃飘至一岛,扳岸直登。翠峰百仞,高插云表,下皆平石,周围作坡陀,而潮水震荡,如坐艨艟。衣湿如洗,风飕飗至。

无何,月出海上,照耀波光,似火飞金涌,身不自主。方骇异间,又觉目前渺渺,亘天又起一峰,冲风破浪而来,与己坐之峰,若相低昂鞺鞳于其间。卞蹲伏一角,莫敢仰视。近则双峰并峙,屹然而立。忽见前峰下有红灯数十对,度石而来,月色灯光,杳不可辨,至后峰脚下而没。顷刻灯复出,较倍于前,又度前峰,渐隐。乃见前峰如挂帆饱风以去。一天星月,澄然无际。回顾后峰间,尚余一灯如杏,明灭来前。

将近身所,俨一美女,披云氅,持灯上下照卞曰:“客从何来?”卞告以风坏舟故。女曰:“空山无人,罡风可畏。曷随吾灯往?”卞随之至峰下,有门洞开。入内则朱檐碧瓦,万户千门,类王者居。至东北隅,复入重门一小苑中。女令卞入室,绣帏锦幔,几席半彩缋,器用多漆画。女乃出新衣衣之,衣皆绣缘。曰:“郎君何方人?”卞曰:“登州人。”女曰:“奴与君有夙缘也。”遂与卞解带入帏。女固无异常人,独其足下则绣袜绘舄。枕间谓卞曰:“奴顾英也,石帆夫人之侍女也。今夜陀矶夫人来请押事,故府中无人。辰起当置郎君衣壁中,毋怖也。”卞应之。而自以为一生奇遇,不为之苦。如是日伏夜出,女尝馈食壁中,皆珍味,多不识。至夜深,携卞出,或罗酒浆,或评局谈棋,备极欢笑。

一日,正卧壁中,忽又有女子入,年次于英,而丰腻肌肤,若有馀脂,其下乃翘然似凤也。生抱其颊曰:“卿为谁耶?”女曰:“我盼华也,英妹我。”二人偎亵备至。顾英忽掀帏进食,瞥见女,怒曰:“室无人,汝行窃耶?”女笑曰:“姊幔藏也,诲我以盗,于我何尤?”英转哂曰:“妹无惫赖,恐属垣有耳,请以卜夜。”女乃出。英反关户,相携去。卞揭衣壁亦出,见室中陈设与夜间无异,独枕边一黄册。窃视,皆诸神号署押其上,并书明季甲申之变云云。卞骇,不敢动,归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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